楚忘笙疑惑地顺着对方目光看自己手心小像。
他恍然大悟,而后羞耻地把小像放到自己背后——这确实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了。
那木雕的观音小像面容冷厉,并不似寻常观音像那般柔和,反而是更像苏知月的脸。
也怪他方才过分投入于偷看她,潜意识里就这般把苏知月的容貌刻在小像上面。
可也并不算突兀。
修道之人最重根骨,根骨好的人其皮相大多也是极佳。除此之外,剑仙只身斩妖除魔不知几千几万年,其自身难免带有一种常人身上少有的超然与孤寂。
说是尊供在庙宇的神像化形行走人间也不为过了。
剑仙前世今生看过太多红尘恩怨、人间是非,那双赤色凤眼观众生皆如观草木,少有自己喜悲嗔痴。
但那么多无动于衷的同门里,只有这个最不可能伸手的人生出些许悲悯之心对楚忘笙伸手相救。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就像五十年前,所有人口中自私自利的魔种却为掩护其它修士离去而死掉。
“白费了之前那些时间与木材,”楚忘笙脸上瞧起来懊恼至极,“是我无能,怎的又没雕成观音像。”
话是这样说的,他还是很珍重地把小像与之前苏知月送的桃花枝与木簪一并放好。
苏知月只是看着他这一套动作,想了想,“你也无须这样烦恼,反正挑礼物的时间我们还是不缺的。”
反正她迷了路,镐都城这样大,还不知道去哪儿找自己家。还有与她失散的婢女,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在何地。
不过这在苏知月眼里并不值得烦恼,她自己很有一套应对迷路的法子。
发现自己在大城市迷路,首先不要慌张,要么就站在原地等婢女找过来,要么选择找到当地官府的官差,大概就能解决迷路的事情。
她在原地等很久没有婢女踪影,可惜天色也快晚了,故而第二个法子也许可以等明日早晨试试看。
如果是她自己,大概出城随意找一处林子,练剑。
但楚师妹似乎对这次下山旅程抱有十足的期待,让一个性情活泼的后辈陪老家伙无聊地一遍遍练剑未免太可怜。
这些天苏知月总会回忆她自己的过去。
前世的修真界并不太平,灵气充裕与可怖危机并存,域外数不尽的天魔始终垂涎修真界每一寸土地。
外敌强大如斯,最可悲的修士内部也并不算团结。无数贪生怕死者学习天魔给的功法沦落做魔修,给昔日的修士同盟背后狠狠刺了一刀。
曾经的修真界分九州,其中八州尽数沦落敌手,无情道也在那时候应运而生。
谁又能想到呢?如今各大宗门口中“断情绝爱以合天道”的无情道在当时并没有那样高大上,说到底不过是修士们于危难中的最后挣扎。
最初诞生时,它甚至被当作邪门歪道——毕竟创造无情道的修士为了活命一剑刺穿了自己道侣的心脏,美其名曰“杀妻证道”。
当然,那个修士后来因杀妻生出心魔而陨落。
人能骗天道自己无情,却终究骗不了自己的良心。
不过这位仁兄的法子还是启发了一部分人,向天道献祭自身情感与寿命以拔苗助长地增强实力,算是无情道的真正雏形。
最初那批无情道修士,很快地被投入到那场残酷又血腥的战争中。
长达千年的战争以己方惨胜做为终局,如剑仙这般活下来的无情道修士万里挑一。
但无论相隔多少年,剑仙仍不会忘怀曾经并肩作战的人,也不会忘却这片土地曾经流过的血。
故而飞升后,她选择只身镇守天门,孤独地在漫长的光阴中抵御着域外那些虽实力大损仍窥伺此界的天魔。
“楚师妹,想逛夜市吗?”
就算是给小师妹辛苦练剑的嘉奖。
孩子嘛,有些奖励、多些夸奖才能让日后练剑更有动力。
先辈们斩妖除魔、筚路蓝缕,不就是希望在未来修真界的后辈们不再如他们练剑时那般不顾身体地匆忙,而可以拥有选择休息与玩乐的权力么?
“好啊。”
——
楚忘笙从没有去过夜市。
他曾经的那些个剑主要么是刀口舔血的恶人,要么是名门正道清心寡欲的善人,这些人与夜市这种听起来就透着股凡尘温馨的地方是绝对挂不上任何干系的。
化形后他很匆忙地躲避那些想让他变回剑的人,就像是见不得光般的老鼠东躲西藏,从没有如此清净的时光供他悠闲地逛逛夜市。
女装入剑门后,他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可所有人都在逼着他继续拼命地向前奔跑。
毕竟霁雪剑君的弟子怎么能比旁人差呢?
旁人触手可及的娱乐,放到他这里简直是罪大恶极的妄想。
楚忘笙第一次被朋友们撺掇一起逃课去花楼,很拘谨地推开给他倒酒的女人,说他自己并不会喝酒。当时朋友们的脸上都很难看,指责他那幼稚的举动让他们很丢脸。
故而楚忘笙停步半晌,试探又拘谨地看着面前的玄衣女道,“忘笙没有去过夜市,会不会给姐姐丢脸?”
“没有关系,”苏知月淡淡道,“我也是第一次去逛夜市。”
楚忘笙哑然。
他听过太多关于剑门大师姐的美好传闻,她七岁登天梯,十岁过问心试炼,十二岁宗门大比上同辈无敌……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她不像是一个需要拼命奔跑获取旁人认可的人,她的一生本就是花团锦簇下的传奇。
现在她却告诉他,她也没有去过夜市。
——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的任何行为会让我感到难堪。
“是么?我还以为姐姐什么都会的,”楚忘笙很低声地笑,“那忘笙倒觉得今天是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了。”
苏知月不可置否道,“那师妹恐怕有的忙,日子是记不清的。”
“忘笙的记性很好,姐姐难道不信么?”
“我没做过的事情太多,”苏知月眼睑垂下,“如果师妹你要一个一个去记,未免是件太辛苦的事情。”
“忘笙并不怕辛苦。”
苏知月想,终归是小孩子一时间的心血来潮罢了。
她坳不过小师妹,也就不再多言,很随意地点点头,“那你要努力修炼,这样哪怕过去几千几万年也能记得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
夜市华灯初上,小贩嘈杂的叫卖声不绝如缕。楚忘笙看中了一串佛珠与一坛酒,苏知月刚要掏钱给小师妹,楚忘笙却对她摇摇头。
“那钱已经给姐姐了,我不能花你的钱。”
事实证明小师妹确实很有赚钱本领,两手空空地走进赌场,而后盆满钵满地走出来。
楚忘笙不光买了佛珠与酒,他还看中一条大红色的霓裳裙,五彩刻丝、锦边弹墨,裙尾处绣缕金百蝶,可谓奢华到了极点。
他一眼就喜欢上这件衣服,兴冲冲地扯住苏知月袖子,“姐姐,你来穿穿看。”
苏知月迟疑,“这颜色是否太艳了些?我穿恐怕不大合适。”
比起这样易脏还显眼的颜色,她还是更喜欢穿玄色衣裳。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衣服怎么看都很繁琐,明显不利于打架。
“姐姐穿穿看,”楚忘笙笑眯眯地看着她,“就算为了忘笙穿一晚也不成吗?”
“……下不为例。”
她叹气。
苏知月花费许多时间才穿上这件衣服,出了试衣间,就看小师妹直勾勾看着人。
“怎么,可有什么不妥吗?”
这衣服穿起来太费劲,苏知月全凭直觉摸索着穿,也不确定自己穿的对不对。
楚忘笙摇摇头,发自肺腑由衷赞美道,“姐姐穿红色衣服好看。”
他怕自己说话让苏知月误会,很匆忙地补充道,“当然,黑色也好看,只是红色更好看。”
从不穿红衣的人,第一次穿红衣时只有他看,果然是值得纪念一辈子的日子。
楚忘笙想丰富这一天的回忆。
他忽记起一个月来苏知月指点他的那些剑招。
“姐姐想不想学弹琵琶呢?”
小师妹说这话时,眼里写满了“你快点儿同意”,像是把自己长处做珍宝捧到苏知月面前炫耀的孩童。
苏知月会琵琶,但还是如其所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