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是个很知道讲究的人,真论起享乐二字,无论是花多少钱在其眼中都是十分值得。
用楚忘笙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千金难买我开心”。
深夜的镐都城,万家灯火、暖风沉醉,最繁华所在的春风酒楼今夜被收了租钱的主家早早驱散其它游人,只剩站在最高处的两人看风景。
天上寒星点点,楼下人声鼎沸。
一条不算宽的河流横在楼前,酒楼隔岸开的是一家花楼,女子脂粉的余香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隐隐可以听见男子与女子的嬉笑声。
……小师妹原本是想租对岸的花楼,因为觉得那里瞧着雕榄画壁、富丽堂皇,但被苏知月止住了,退而求其次选择酒楼。
青衣书生不免神色忧郁。
楚忘笙最初选花楼并没有什么过于放荡的理由,只是因为他的朋友们告诉他去那地方才算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他去过那地方一次,因而觉得自己不会在那地方二度出丑,总能给姐姐留下一个成熟些的好印象。
“原来你是这般想的,”苏知月边听着他最初解释选择花楼的缘由,边调着小师妹那把琵琶熟悉音色,“那不知师妹是信我,还是更信旁人呢?”
楚忘笙想也不想地定声道,“自然是更信姐姐。”
苏知月这才抬头看他,“如果我让你与那些带你去花楼玩乐的朋友们立刻绝交,你又当如何?”
楚忘笙默然不语,而后苦笑。
“忘笙虽然愚钝,但也分得清人心好坏,在这点上哪里又需要姐姐提醒呢?”
楚忘笙倚坐在栏杆处,发着寒意的星光洒在他青色的袍,竟瞧着有些通透至极的孤意在。
苏知月想,话不能这样说。
小师妹看着洒脱至极,多日相处,苏知月一眼看出其真实内心有多脆弱不堪。
楚忘笙渴望有人爱自己,甚至到了偏执病态的程度,因而会在梦境里才会一次又一次怀着真心讨好所有人,直到事情到了毫无周转余地时才心如死灰、大彻大悟。
而现实之中,苏知月自认为对小师妹与对其余师弟师妹并无不同——闲暇时随意指导指导剑法、发现其心情不佳开导一二,本就是剑门大师姐应尽的责任。
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之于小师妹,仍如地狱血海中自天际垂下的救命蛛丝,让其恨不能舍弃一切牢牢抓于掌心之中。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哪会有修士把自己全部希望完全寄托于旁人呢?
苏知月颇为沉重地审视自己所做种种,仍不免质疑自身所为——如此干涉小师妹原本命运究竟是对是错?
但她很快便释然了。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尽善尽美,所得必然会有所失。
眼睁睁看师出同门的师妹受尽折辱到剜骨剖丹的地步,苏知月做不到。
心性啊……
心中思索前世战场上同僚们各种以残酷手段花式磨练后辈心性的法子,苏知月面色却不变,并上下打量一番小师妹穿着。
小师妹的衣服都只注重好看,肯定不适合训练时使用。
毕竟那是连以防御著称的体修都要磨掉两层皮的苦修,介时小师妹那些个漂亮衣服怕是用半天不到就会烂掉。
“过来。”
她从可以储物的手环中拿出一套玄色道袍,是苏知月从前没来得及穿的弟子服——毕竟那时候苏知月个头长得飞快,这衣服后来明显穿不了了。
但给小师妹穿大小却是极其合身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耐脏耐磨。
楚忘笙浑然不知自己悲惨苦修的命运早在苏知月几秒钟的思索中被彻底确定。
他现在只是有些欣喜地拿着道袍在自己身前比量,“姐姐真的要送给我这件衣服吗?”
名门正派大多看重体统,不同门派、不同阶层的正道修士大多有专属而统一的服饰作为自身身份象征。
大到一套衣服,小到一枚纹氏。
剑门弟子也有其统一服饰,楚忘笙入门时却没有,彼时霁雪剑君很温和地摸着他的头,鲜少流露感情的眼睛里满是楚忘笙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是我的弟子,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用不着拘泥于什么道袍。”
以前只觉是长辈对晚辈疼爱,现在想来却遍体生寒。
霁雪剑君在用他的眼睛寻找楚忘笙身上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又也许在弥补他眼里对苏知月那时不曾有的遗憾。
——那在高高在上的霁雪剑君眼里,是不是从始至终没把自己当作剑门的弟子,而只是一个用来怀念与装饰的物件呢?
同门嘴上不说,但楚忘笙仍听过他们背地里那些嘲讽。
他们笑话他名不正而言不顺,根本不算是剑门的弟子。
那时他听着就感到难过,就买许多漂亮衣服填补自己难受,却总也想不通旁人为何要这样说。
现在知晓了,虽说不再如从前那般难过,但心里仍是出离地感到惶恐与钝痛。
剑门不是自己归属,那自己究竟要逃往何方呢?
昔日不曾有的衣服,如今却真正地到了他手里,楚忘笙觉得自己浑身飘飘然,像是在做一场随时会碎掉的幻梦。
“……怎么可以对忘笙这样好。”
他很小声嘀咕着,然后紧紧地抱着衣服不放手。
许久,楚忘笙被撺掇换好衣服,目不转睛凝视苏知月颜色较淡的嘴唇。
在对视那一瞬间,他看见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大师姐嘴角似乎向上翘了刹那,但楚忘笙不确定是不是他的幻觉。
他规距地跪坐在她背后,手臂环绕着压在对方手掌的刹那,女子淡淡馨香扑鼻而来。
楚忘笙努力地想把怀中的人假设是他平日里随意摆弄的木傀儡,但那馨香味道不会任由他骗自己。不多时,他感觉到自己发热发烫的脸,再过会儿那热感近乎蔓延全身,好像自己被架在烈火处来回烤。
是店家放在他二人身侧的酒味道太浓吗?
不过一瓷质酒壶,两个小杯放在身侧罢,这样少的酒也会醉人吗?
楚忘笙唾骂自己不该这样狼狈。
苏知月……苏知月压根没什么感觉。
被后辈教弹琵琶而已,上辈子共同御敌的音修们闲暇时又不是没教过她,她又能有什么其它感觉。
顶多就是“小师妹手抖的好厉害,她到底会不会弹琵琶啊”的疑惑。
“师妹,你如今心不静啊。”
怀抱琵琶的女道人手指压在弦上,发颤的音调便戛然而止,除此之外还有楚忘笙瞬间灰败下来的脸色。
他本认为他能教姐姐弹琵琶做些许报答的,可今日表现并不算好。
楚忘笙此刻只忧心她觉得他无用。
女道人并没有多加责备,只是不咸不淡开口说,“还记得《清静经》都背些什么吗?你且一一背给我听。”
楚忘笙自无不应,背起那诸如“大道无形”的深奥语句。苏知月拆下自己固定头发的簪子,合音而击身侧杯盏,以经文为词放声而歌。
大音希声,天地间本就不是只有乐器可奏乐,天下万物又皆做有心人弹奏的器物。
楚忘笙能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微风拂过水面声、浮在水面或小草上面的虫鸣声……人之音与自然万物音色混杂一体,借女道之歌声达成极其和谐境界,不可不谓玄妙。久而久之,他竟真在心底生出一片通明之意。
不少路人都驻足听着这曲调,有那么一瞬间会觉得自身轻快不少,若身体沉疴消散。
这都不是幻觉。
此曲调无名,不过苏知月借故友们传授的技艺随意而为。昔年正是音道鼎盛时期,这技艺里自蕴含三分天道眷顾,对当下之人不可谓不是一场造化。
有脚步声传来。
苏知月很敏锐地闻到一股浓烈酒香,神识感知到是店家拿酒上了楼。
楚忘笙见有人来,烫手般猛地向后撤回要接过苏知月递来的琵琶,而后恼羞成怒地回头,“你上楼做什么?”
店家恭敬道,“刚才门外来了个拎酒来的小厮,说他家主子欲请刚才那位放歌的姑娘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