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春雨又绵延了整整一周,终于在新一葬礼那天,吝啬地挤出了一点惨淡的灰白阳光。空气依旧湿冷刺骨,像无数根浸了冰水的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米花町的墓园里,黑压压的人群沉默地伫立着,形成一片压抑的黑色礁石群。警视厅的制服在灰暗的天色下失去了往日的锐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目暮警官低着头,宽大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高木涉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眼圈通红。毛利小五郎罕见地没有一丝醉意,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强撑的硬朗,眉头紧锁。妃英理紧挨着他,神情肃穆。
人群的最前方,是工藤优作和工藤有希子。优作穿着一身庄重的黑色西装,面色沉凝如铁,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悲痛与不可置信,那是一个父亲面对巨大荒诞时的沉默抗争。有希子则靠在他身边,脸上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紧抓着丈夫臂弯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以及那毫无血色的下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无声地诉说着她所承受的、几乎将她压垮的哀恸。他们如同两座沉默的黑色雕像,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在他们身后稍远的位置,则是前来哀悼的新一的亲友们。
少年侦探团的孩子们在其中哭的撕心裂肺,像是要加倍的把大人们无法述之于口的哀伤一起哭出来,偶尔还能听见尖锐的童声质问为什么柯南没有回来,无人回答他们,只有知情者们在心中留下针刺般的疼痛。
毛利兰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裙装,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她安静地待在人群中,目光平静地落在远处那方簇新的黑色墓碑上。墓碑照片上的工藤新一,眼神明亮,嘴角微扬,笑容自信飞扬,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说话。阳光吝啬地落在照片一角,给那笑容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葬礼在牧师苍老而空洞的祷词、压抑的沉默和零星的啜泣声中结束。人群像退潮般缓缓散去。工藤夫妇在墓前站了许久,才在阿笠博士低声的劝慰下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墓碑,互相搀扶着,步履沉重地离开。直到这时,服部平次才慢慢踱步到同样没有离开的毛利兰身边。
“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哪怕结果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被砂砾磨砺过的声音在兰身侧响起。
服部平次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西装,衬得他本就偏深的肤色更加暗沉无光,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用墨汁狠狠涂抹过。他手里捏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泛白。他并没有看兰,视线胶着在那块冰冷的墓碑上,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摁压下去的、濒临崩溃的质疑。
“这是福尔摩斯的话,也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用来敲打我‘不成熟推理’的箴言。” 平次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挤出来,“警视厅的卷宗,我翻烂了。现场痕迹、法医报告、他近期的活动轨迹、心理评估侧写……所有指向他杀的微弱火星,都被一一掐灭,所有看似可疑的缝隙,都被‘合理’的水泥严丝合缝地填平。没有闯入痕迹,没有胁迫迹象,那把结束一切的拆信刀上只有他自己的指纹……甚至……”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后半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亡魂,“……甚至他最后的姿态,都平静得……像只是伏案工作后,太累了,睡着了。”
一阵裹挟着湿冷泥土气息的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无力地撞在墓碑基座上。平次的话像冰冷的铁锤,裹挟着绝望的重量,敲打在兰的心上。她转过头,看向服部平次,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深藏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痛楚。
“所以呢,你就接受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既成事实。
平次迎上她的目光,那里面似乎有理解,也有更深的、被现实碾磨后的疲惫。“我不是接受。我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撑‘不接受’的支点了。我翻遍了每一个可能藏匿魔鬼的角落,撬开了每一个可能知情者的嘴,甚至动用了连我老爸都觉得过分的关系网……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最喜欢的侦探从来不是福尔摩斯,但此刻,他只能死死抓住这根冰冷的、名为“理性”的稻草,强迫自己吞咽下这个“再不可能”的苦果。
兰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之间弥漫开一种沉重的、带着巨大失落感的沉默。服部平次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将那支捏得变形的烟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转身,步伐沉重地离开了墓园,没有回头。
兰拒绝了父亲和园子同行的提议,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冰冷的寂静里,但并未立刻靠近墓碑中心。她远远地看着优作和有希子的身影消失在墓园门口的方向,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块墓碑。
夕阳的余晖将墓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兰缓缓蹲下身,指尖带着一种轻柔的触碰,轻轻拂过冰凉的墓碑,拂过照片上少年含笑的眼睛。她轻轻放下手中一支洁白的百合。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她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温柔。
“骗子……” 她低低地,几乎无声地呢喃了一句,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带着苦涩的弧度。那深埋心底的、名为“恨意”的火焰,在表面的平静下,无声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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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表面的、脆弱的平静下,像裹着糖衣的慢性毒药,缓慢而窒息地流淌。
警视厅那份盖着冰冷公章的最终调查报告,在葬礼后一周尘埃落定。“自杀”两个字被无情地敲定,成为工藤新一辉煌而短暂的生命档案上,最后的注脚。媒体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生活的车轮带着一种麻木的惯性,似乎又碾回了它惯常的轨道。
毛利兰回到了帝丹大学。校园里依旧充满活力,同学的笑闹,教授的讲课,一切都按部就班。她和园子一起上课、吃饭、逛街,谈论新上映的电影和流行的服饰,参加社团活动,脸上时常带着温和开朗的笑容,甚至会在园子讲笑话时开怀大笑,仿佛那场巨大的悲痛已被时间妥善地封存、掩盖。她依然是那个温柔坚韧的毛利兰,至少在所有人眼中如此。只是偶尔,在深夜独处时,或者看到某个相似的背影在图书馆角落一闪而过,她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失焦和空茫,随即又迅速被日常的暖色覆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依然练习空手道,动作精准而充满力量,汗水洗刷疲惫,也仿佛能暂时洗去心头的阴霾。
服部平次回到了京都大学,除了远山和叶还会时常与兰和园子通信或通话,分享一些大阪和京都的趣事、学业烦恼,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名字之外,服部平次本人几乎从兰的生活中消失了。偶尔从和叶口中听到他“还好”、“在忙剑道社”之类的只言片语,兰也只是平静地听着,不再追问。
而阿笠博士家隔壁的那栋曾经充满推理气息的欧式小楼,彻底沉寂下来,如同死去。厚重的窗帘终日紧闭。宫野志保向东京大学提交了退学申请——她原本早在美国就已取得博士学位,重回校园不过是为了陪伴工藤新一,工藤新一不在了,她也没有留在学校的理由了。如今的她彻底退回了阴影之中,深居简出。邻居们偶尔在深夜归家时,能看到二楼那间属于她的房间窗户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荧荧的冷光,像黑暗里一颗固执燃烧的、孤独的磷火。
没有人知道,在那间冰冷的书房里,宫野志保正面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加密邮件窗口。发件人的标识是一个极其简约的黑色字母K。
`[KID]:米花町三丁目监控覆盖记录(案发前72小时),已获取。无异常人员出入目标区域轨迹。`
`[KID]:目标银行账户(关联人:未知)流水分析完成。无大额异常进出。`
`[KID]:你提供的药剂残留光谱比对结果:与已知市售/地下渠道流通品均无匹配。`
`[KID]:……`
一行行冰冷的数据,一条条指向死胡同的结论。屏幕的冷光映在宫野志保毫无表情的脸上,勾勒出她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回复简洁得如同机器:
`[Sherry]:收到。扩大范围。排查案发前一个月内所有与‘乌鸦’残余势力(包括已知关联方、外围线人)相关的可疑通讯记录,无论加密等级,无论是否废弃频道。启用深度模式。`
`[KID]:……明白。但范围过大,需要时间,预计两周。`
`[KID]:……你那边,有新线索吗?`
短暂的沉默。光标在空白的回复栏上孤独地闪烁。宫野志保的目光掠过桌角——那里放着一张现场照片的复印件,工藤新一安静地伏在书桌上,那抹刺目的红被黑白影像冲淡,却更添一种触目惊心的诡异。
`[Sherry]:无。`
窗外,冬雨早已停歇,初春带着寒意的风试图唤醒沉睡的枝桠。世界遵循着它的法则,在缓慢复苏。然而在宫野志保的感知里,时间仿佛被永久地凝固在那个充斥着甜腻血腥气息的雨夜。整整半年过去了,她和基德如同两个盲人一般在数据的迷宫中穿行,在这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里摸索,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墙壁和脚下令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无”。这个字像一颗沉重的铅块,投入死寂的心湖,连一丝微澜都无法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