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人,有点秃顶。
他长得很和善,是易于让人亲近的类型。
“好久不见,”他和我寒暄。“这次体验怎么样?”
“还不错。”我维持着冷静。
他坐在了我对面,一阵缠绵妩媚的女士香水清清浅浅的绕过来。
我的嗅觉该死的敏锐。
香味已经很淡了,却还在不依不饶的宣示着主权,像是无声的炫耀。
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只递给我一份合同。
我接过合同,看到合同上显眼的标题。
——《全息虚拟伴侣定制服务体验协议》
我想到Air和那把漆黑长刀。
伴侣?我?Air?
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我随意翻了翻合同,根本看不进去一点。对笑得很和善两人点点头,“我回去看看再给你们答复。”
医生的功力明显不够深厚,笑容一下就僵硬了。强装着善意询问,“您是怎么,”他巧妙的迟疑了一下,“之前不是体验不是都很好吗?这么多次都坚持下来了,怎么就要放弃了呢。”他的急切太明显了,明显到他自己发觉不合适了。
我反而心里安稳了一点。
很明显,主动权还是在我手里。
而且,我捏捏手指,挺在意料之中的。这体验可不算什么好东西。
“您就快完全拥有他了。”他又不死心的添了一句。“就差最后一步了。”
中年人表现得老练多了,他还是笑着,“是该仔细思考再做决定。那您再考虑考虑吧。我们公司的合作诚意您是可以看见的。”
点到为止,我们站起来和医生作别。
走出玻璃门前,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尽量很有礼貌的对医生说,“我认为还是您之前棕色的眼睛好看。这对太新了,和您不太合适。”
我不太想欣赏他扭曲的笑容,转身就走了。
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非要讲这句话刺激他一下。
我甚至还没想起来过他以前是棕色眼睛。
这家医院规模还挺大的,出一楼大厅的时候,有个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病人,在抱着一根栏杆,死活不撒手。痴痴的喊着什么。
身后是两个小护士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工,合力竟也没把他从栏杆上撕下来。
如儿?诺尔?还是落儿?
没听不清。
这他妈是精神病院吧。
我凭着感觉找到了自己的车。
一辆银白的炫酷跑车。挺帅气的,是我的审美。
扫了虹膜认证,我坐进车里。试图平复平复心情。
心情挺平静的。
就是得理理这个诡异的状况。
我打开自动驾驶模式,定位到家里。
然后打开光脑。试图挖清楚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大概是个爹娘早死的富二代,有着大笔的遗产可供挥霍。
不错,无牵无挂还有钱花。我安慰自己。
没什么朋友,通讯器里可供联络的人少得可怜。
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特别的消费,看了看车子的出行记录,很遗憾,没什么信息。
家,超市,医院,公司。就这四个常去地点。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医院,白色建筑顶端顶着的几个大字让我怀疑地使劲眨了眨眼睛。
“a市第三精神病院”
真是精神病院啊。我磨磨牙,有点奇怪的愤怒。
我拿着那份合同扇风。我设置的车速不快,我趁此看着这钢铁巨兽般的城市,一边思考着。
在这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纸质的书籍材料已经很少见了。无论办公还是签合同,用光脑都能很轻松解决。
除了重大项目需要a级保密才会线下交流,使用纸质材料。这些年某些黑客的的手段令大公司防不胜防。闹出过重大项目泄露引发的恶**件,尤其那项目还和军方有关。
大公司后来对此进行了统一的应对方式,小事不用管,大事死里防。
Yopet规模很大,几乎包揽了九成的全息模拟游戏开发和经营还横跨多个领域甚至在做生物研究。区区一个beloved怎么会这么受重视。
太奇怪了。
一切都很诡异。
一座几乎插入云霄的大楼有着巨大的显示屏。
显示屏上播放着一条广告,艳丽又性感的女星很是窈窕,走过街口,男主角则循着馨香一路跟着女主角的脚步。俩人捉迷藏一样的绕来绕去。
狗鼻子啊,我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有点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很奇怪。
我眼看着车开进城市中心的小别墅群,这条路非常眼熟。
是我和Air在二楼阳台看见的那条路。我和她看着那个中年男人从院子外走过。
还有那颗痣。
我上了楼,看清二楼客厅的那一刹,好像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那种好似真实的憋闷与深入五脏六腑的痛苦让我几乎站不住。
我捂着胸口靠着墙壁蹲下,冷汗止不住的从后背冒出。
青烟绿的墙壁,面前是一张深蓝色的布艺直排沙发。
Beloved,又称全息虚拟伴侣定制服务。是在三年前由yopet公司提出的服务方案。它的前身的一项全息宠物定制系统,为一些与爱宠分离的公民提供专属宠物定制,或者为人们提供能永远陪伴主人的小宠物体验。当然,永远是指在yopet不倒闭关门大吉的前提下,就目前而看,要等到yopet倒闭,确实是要一个叫永远的期限。
从定制爱宠到简单的仅能陪人们重复特定场景的虚拟亲朋,再到已经趋于完善的伴侣定制服务。
短短三年,技术的跨越何止一点两点。
他们应该早就掌握了这项技术,我猜测。
面对这么反道德的提案,反对的浪潮也消失得过于顺利。
反对的大头们都闭嘴闭得悄无声息,很可能是真就不再呼吸了。
我坐在地毯上,尽力从只言片语的新闻推送里找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不敢坐那深蓝色的沙发,它令我毛骨悚然,我甚至不敢深思它的存在。
我看着光脑的蓝色荧光照亮了昏暗的客厅。
《beloved实验项目体验志愿者》
一篇短短的新闻报道。还有一张大合照,我放大图片,试图再挖出一点熟悉的痕迹。
第三排左数第三个,那张脸。我敲敲脑袋,有点熟悉感。
只能是最近见过的。匆匆一瞥。只有一眼。但印象有点深。是他干了什么吗?
医院!那个患者!
天黑了,房子的智能管家自动打开了照明系统。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漫无边际的想着。
等等,时间?
是的,时间很关键。
Ve的最新款“倦林风”上个月预售,今天凌晨十二点才发行第一批。我在医院体验时长就长达十三个小时。
在正式发行前,拍摄用的香水都只是半成品。
这是ve的规定。
我怎么会知道那是倦林风。
不对,在里面时我就清楚的知道那是倦林风的香。
我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我使劲的捏着我的手指。有点钝痛。
我不得不看向沙发。
不得不面对那个刻意被我忽视的事实。
Air和虚拟。
我从一开始就刻意抛掷脑后的东西。Air也许是虚拟的。
她不存在吗?可是怎么会,
我强迫自己不再细想下去。
我再次翻开我的光脑,仔细观察有没有漏下的细节。关于我自己的。
刚才在车上的匆匆一瞥。漏下些信息是很有可能的。
我捣腾着光脑,有点不太熟悉。
终于捣腾出一些隐藏着的工作邮件和几份会议录像。
我提着一口气看完了资料,重重喘了口气。
妈的,ve是爹妈留给我的遗产。
好大一份惊喜。
那么倦林风不奇怪,疑点还是在Air上。
如果她不存在,深蓝色的沙发怎么回事。我翻遍了我的交易记录,上面显示房子和深蓝色沙发都是在五年前买的,仅凭我的概念而言,这个价格绝不算便宜。
我不信我会这个房间里扔个这么突兀的沙发。
想到她毫不犹豫回答的深蓝色。
我很肯定,这个沙发是为了她放这的。
如果她存在,那么她在哪?
她在哪里?
在哪?
我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肯定是那个狗屁体验服务的后遗症。
我为什么去参加那个狗屁体验服务?
这浆糊一样的狗屁生活。
我躺在沙发上愤愤的想。
沙发果然很舒服。
我睡着了。
要真切的活着。迷迷糊糊间听见Air在我耳边说。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了。其实在沙发上睡有点难受,再贵的沙发也不适合用来睡觉。我洗澡的时候抽空看了看镜子里的我。
脸色白得跟鬼一样。
肚子饿得难受,我应该去吃点东西。
开着车子出门,出了小别墅群,周围全是高耸入云的大厦,犹如一柄柄插入土壤深处的巨剑。我抬头往上看,只看见一小片蓝色的天。还有几条试运营的半空路线。再往上是民用低空飞行器的调试现场,只看见很多小黑点嗡嗡地盘旋着。
到处都是人。
房子里,空地上,半空中。
全是来来往往各自忙碌的人。
光脑突然滴滴响起了。
一个朋友。
通讯器里为数不多的联系人之一。
电话接通了,声音听上去很好听,语调却很轻佻。他邀请我参加一个聚会,而且听上去他们一群人已经玩上头了。
我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邀约,这是个好机会。虽然对面听上去很意外。
我按照定位找到那家在某个建筑顶层的娱乐中心。
一个服务员把我领进了那个房间,很多年轻人,男男女女的混在灯光混杂又昏暗的房间里,某个角落的沙发里几个年轻人带着银白的头盔躺在那里不省人事。
我不自在的磨磨牙,这都他妈的什么妖魔鬼怪。
那个朋友第一个走过来,笑得开心,“约你一次可真是太难了。以前你可从不会来的啊。”
我装作没听出他探究的意味,语气平平的说:“每个人都会变的。”
说完后我愣了一下,这句话和Air的话诡异的重合了,语调语气都太像了。
我一直在无意识的模仿着她,太奇怪了,我为什么学她?
难道我其实是个机器人,按照Air的模板假装是个正常人?
但怎么听都是Air比较像机器人吧。
他顺势过来伸出手想拉着我过去,我手比脑子快的一巴掌狠狠把他的手拍开了。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这我知道,但是怎么会这么响。
一刹那房间地暧昧的吵闹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全都停下了。大家都停下看着我们,看见是我俩大部分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转过头去。
他皮肤很白,手很大,指节清晰,手背能看见清晰的青色脉络。
一巴掌下去,手背迅速红了一片。
我看着他的脸,没说话,自然的把有点发麻的手揣进兜里。
他也沉默的看着我,笑容淡了。
“是和他相处得不愉快吗?”他转转眼珠,想到了什么似的,爽朗地笑起来,“这个事情急不得,要慢慢来。你冲我发火也没用呀。”
他示意我过去,我没动,只是问他,“你知道哪里可以定制刀具吗?”
“当然知道,不过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他看着我,凑近了一点,挑衅似的笑着,“要一点点报酬。”
对于这个问题他一点不吃惊也不好奇。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脸颊上点了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想让我亲他,不,他是想报复那让他很没面子的一巴掌。
他的手臂线条非常好看,突出的腕骨上有一颗小痣。
如漆似墨的一点。
我的心脏又开始剧烈的跳动,撞得我胸腔震痛。
我忍无可忍地抬起腿往他小腹上踹了一脚。
踹完我就转身走了,不出我所料,没有人敢拦我,甚至被一脚踹翻的当事人都没开口说句有胆别走之类的狠话。
也有可能是被踹懵了。
谁管呢。去他妈的。
我在a市有钱有势捏着大公司,没有几个人敢冒犯我。Yopet大老板的儿子也不行,刚才亲身试验过了。看我的生活记录显示,过去的二十年里我遵纪守法循规蹈矩没有不良嗜好,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也没滋没味,就是个准备守着金山银山过小日子的普通人。
我怎么会突发奇想去参加什么狗屁beloved体验志愿者?就算他给再多的钱对我的余额来说都算仨瓜俩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不指望那点钱养家糊口。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刚被扶起来的年轻人。他长得斯文白净,挺漂亮的眼睛紧盯着我,显得他面容有点阴沉。
我满不在乎的开口,“狗东西,下次再找你算总账。”
老子把你当朋友你不光想占便宜还骗老子去当小白鼠。
我坐在车里,随便放了首音乐。
事情已经大概清楚了。
除了Air。
我解除了自动驾驶模式,自己开向城西。我开得很快,车子的轰鸣声很吵,我却出奇的放松,脑子里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想。
路边有人听见声音吓了一跳,有人跺着脚十分气愤,有人艳羡的扭着脖子一路看。
骂什么骂,老子又没创你身上。
我无师自通了一些特定词汇的唇语。
怎么不算天赋异禀呢。
兜兜转转绕了又绕,来到一家刀具定制的店铺。很偏僻,很额,有些许破败。
我走进店里。店里陈设着很多冷兵器,大大的警示挂在中央,鲜红的字样清楚的写着“商品仅限纪念陈设道具使用”。
老板是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只能看出年纪大,没有老气,身形不佝偻,很精瘦,一拳应该能把那狗东西砸死。
他一看见我,简单点点头。
他认识我。我不算很意外,我现在接受力度已经很大了。
他走进内室,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雕花木盒。
我一时心肺巨颤,连着指尖都在颤抖,哪怕早就已经知道了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打开木盒,雪白的软布包裹着的正是一把漆黑的长刀。
Air的那把长刀。
我没有拿起来,但我知道的。
一模一样。
“编号。”他开口,声音很沙哑。
我猛然回神,意识到大事不妙。我要快点离开这里。
我打开光脑,迅速报出一串数字。拿起木盒就准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