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很平常的一晚,和以往很多个夜晚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安静的坐着,我突然问艾尔维兰,“你觉得人是活一瞬间还是一辈子?”
其实也不算问句,我也没有要得到她的答案的意思。
我甚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但她想了一下,说:“一瞬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沉默着,听见她又开了口,“当然,也分人。”
一如既往啊真的是。
一直审慎,一直警惕,一如既往的要把所有事情条分缕析的分清因果缘由才会讲出点她自己的答案。
在她眼里好像什么事情都能用一柄天秤称出个轻重得失。
她自顾自的继续讲下去:“一瞬间?当然是一瞬间。一瞬间也分很多种。有的一瞬间是很多一瞬间构成的,你能简单的概括为一瞬间吗?不能。那能说这很多一瞬间就组成一辈子吗?我认为也不能。
你说张和在出医院被车差点撞死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那瞬间是什么?”
她看着我,应该是在看着我。
我知道。张和在那时脑子里想起的是陈淮柳,肯定是他。十六岁的,十八岁的,二十岁二十一岁的二十二岁的......总之是陈淮柳的那张脸,笑盈盈的,很帅气。又带有一点委屈和狡黠的对他说,张和,我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做朋友的,你别这么讨厌我。张和,张和......像催命一样的。
张和跌宕起伏又痛苦的一生自那一瞬间开启了序幕,在他快死的时候,想起的仍是那一瞬间。好像也要用那一瞬间做落下帷幕的结语。
“那瞬间。对,就是那瞬间。□□就活在那一瞬间。”她还在继续讲,“除却那惊心动魄的那一瞬间,他的一生都在为那一瞬而活。”
她停了一下,“当然,都是一些个人的片面的看法。”
“我觉得吧,不太有道理。但我不想继续。”我不太同意,但我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我脑袋总是乱糟糟的,“讲讲你吧,你的一瞬间是什么?”
她不再开口了。
我也没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人与人之间的认识有很大的差异。很难用一个统一的标准去度量所有人对错与否或者价值几何。对我而言,人就是活一瞬间,只在那一个瞬间我才感觉我真切的活着。”
她转头看着我,重复了一遍:“要真切的活着。”
我摆摆手,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是示意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是一块矿石,”她继续说,“被开采,运输,被粉碎,加工,混合,然后装进一支黑漆漆的圆筒里。等某个特定的时间。一点火星引燃导线,
Boom——”
她的手掌捏成拳头又轻轻张开,和声势浩大的拟声截然相反。
我忍不住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真的烟花在她的眼睛里炸开。
她突然双手托住我的头,我顺势跟着她的方向转,只听见她在轻轻数着数。
3
2
1
“Boom——”
烟花炸开的声音和她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我们挨得很近,我听得很真切。
烟花是金色的,洒满了山坡上的半边天。
原来我们在山坡上。
“这就是你的一瞬间吗?非常绚烂,”我顿了一下,思索着用词,“和辉煌。”
我们离得很近,但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看不清她。
“你看,你很自然的觉得我的一瞬间定格在烟花绽放的那一瞬间。因为那实在太光彩夺目而且备受关注了。”
“烟花放完了,看见了那些灰尘和碎屑了吗?那些也是我。等一阵风吹过来,我能搭个顺风车看一看万重山水的样子,然后成为它们的一份子。
为什么我不能活在与那阵风相遇的一瞬间?
也许对我而言,我终其一生的等待与嗟磨就是为了与山水相融的那一瞬。可以说我活在这一瞬,也能说我一生为了这一瞬而活。当然也有人觉得一生的种种都有意义,所以他会说人活一辈子。”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还是嫌弃我总问一些很笼统而且没有讨论意义的问题。”
她沉默的看着我,好像有了点笑意,又好像没有。
“不是嫌弃,是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突然笑起来,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场面有点滑稽。
以前我想过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沙发要什么颜色。
那时和现在一样,想到就问了,没头没脑的突然问了Air,“沙发应该要什么颜色?”
“深蓝色。”她回答。
过了一会,她问我。
这个沙发放在哪个房间。
客厅吧。我回答
谁的房子?什么装修风格?她瞥了我一眼。
我的,风格?我迟疑了一下,温馨一点吧。
整体色调呢?
......我俩挤牙膏一样的问答下,最后细化到了在5*8m的、青烟绿墙壁和布置简单的铁艺家具客厅里,要放一张瓦松绿的布艺直排沙发。
而且在五年内没有更换装修的打算也不会有多个朋友同时登门拜访的可能。
问她问题,其实蛮累的。
到最后总会演变成她为了给我解惑在问我很多问题。
她其实不是个话多的人。但面对我,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很有耐心的。
我很感激她这一点,而且和她相处的时候,可以很放松。
“说说你吧。”
我感到有点意外,我的印象里她不会这么直白地问我的状况。
我脑子很乱,我还是没说话。她却开了口,“你是个活一瞬间的人,但你并不知道那一瞬间是什么时候到来,可能它来过了你也不知道,或者你甚至不知到那一瞬间是什么。和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
我想反驳,但无话可说。我只好哑然,又有点莫名的恼羞成怒,应该是那句“和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惹的。
这直接把我归入了名为平庸普通的那一类里。
我有点生气,但我知道她说得对。
期待着像烟花一样绽开的一瞬,但在之前我要开采,运输,粉碎,加工......在灰暗的工厂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
她伸出手拧我的耳朵,但是下手很轻。
很亲昵的动作和力度,几乎像个邻家大姐姐了。
“不上不下。”她说。
第一次和她见面,具体是什么场景我已经忘记了。
记得她拿着一把巴掌宽的漆黑长刀,砍人像砍西瓜一样。手起刀落,非常利落,血溅到脸上,她抬起头,长发随风飞舞,她痛快的给了面前的人一刀,面对前方乌泱的看不清脸的人群振臂高呼,“艾尔维兰的勇士永不退缩!”
她很皮肤很白,瞳孔黑漆漆的,透着某种矿石质感的冷冽。
我没见过这仗势,有点迟疑的重复着,“永不。”
她侧头看我,很镇定,仿佛和我认识了很多年,对于我的出现一点也不意外,坚定的重复着,“永不。”
我突然发现我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强权和暴力的狂热分子。
这个全新的自我认知让我有点崩溃,此前我志向做个温柔又坚定的理想追逐者,最好能拯救世界的那种。
我把这事告诉艾尔维兰的时候,她还是幅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拿着一张帕子擦着她的刀,不太上心的说,“每个人都不一样,而且,每个人都会变的。追求什么和你是谁没多大关系。你觉得嬴政就不能追求艺术吗?”
我被这奇了八怪论证方式震住了。
她细细想了一会,又问我,“强权暴力和你说的对温柔的追求差别很大吗?”
我不假思索,“当然很大。强权暴力意味血腥、暴虐、残酷、牺牲、对立。用暴力的手段去征服,满足自己需求。而温柔是一种能够治愈别人的精神力量,它是感化,治愈,和平的,是能让人拥有力量的。”
我讲着讲着开始有点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东西。
“你不觉得这两者是一个东西吗?温柔是驯服,暴力是征服。本质上都是通过一定手段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
你要说温柔的力量是感化的,是不求回报的高尚的。但是你追求温柔的力量想去帮助他人建立羁绊的时候不就是在满足你精神上的获得感吗?这和凭借强权暴力满足自己征服欲的暴力狂有什么区别吗?只是行使的手段不同,最终都是追求一种精神**。”
我说不出一点话,我觉得她讲得都是歪理,但我就是张不开嘴。
我迫切的想说点什么,但却是脑内空荡荡,一时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词句去辩驳。
有什么不同呢?大家都在追求自己需要的东西。只是要的东西不同,用的手段也五花八门罢了。
她递给我一杯饮料,指着外面一个步履匆匆的人问我,“看看他?”
我们在阳台上,纯白的大理石护栏,有很多长势喜人的绿植,几乎把我俩包围起来了。我不经意往房间里瞥了一眼,是青烟绿的墙壁。
我看那个大概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有点秃顶,夹着一个公文包,皮鞋上有灰尘和泥点。西装不太合身,可能是个子稍矮了或者有点中年发胖。上半身快穿出了紧身的效果,裤腿却长了一小截。
我看天色,估摸着时间,大概是下午两三点。
我的脑子突然顿住,一时半会怎么也转不起来。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占据了我的脑袋。
我偏头看着她,她还是那幅表情,有点倨傲的,全在掌握中的冷淡。
她全都知道,但她的表情仿佛在鼓励着我自己讲出那个已然是事实的猜测。
我喝了一口一直握在手里的饮料,加冰块的可乐,冰块化了一点,可乐的味道稍淡了点。
我觉得我有点奇怪,我的味觉这么敏锐吗。
“他出轨了。”我的情绪很镇定,说出的话也很笃定。即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肯定。
“他有个相识相依二十年的妻子和正在上初二的孩子。他们夫妻恩爱,阖家幸福。”我闭上眼,像背书一样,不,不像,我背书从不会这么流畅。
我讨厌背书。
“他在一家大公司做总经理,收入非常可观。他很节俭,但对妻子和孩子非常好,从不吝啬。四年前,他遇见了一个据说是孤身来a市打拼的女人,不到三十岁,不算很年轻,但漂亮又妩媚,而且一心喜欢他。”
我睁眼,觉得实在不理解,还是选择了继续讲下去,“他们接触一个月后,正式开始了包养关系。今天是周六,昨晚他向妻子撒谎说是在公司加班,他在一个小时前从情妇的房子里出来。昨晚的雨有些大。”
话音刚落,中年男子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皮鞋,从包里拿出一包紫色包装的纸巾,稍稍擦了擦皮鞋。随手把纸巾扔进面前的垃圾箱里。
“那是他小情人出门特地塞给他的,”我叹了口气,“他家离公司很近,而且一路的道路设施非常完善,除非突然瞎了,不然没有踩到软黄泥土的可能。”
他的小情人应该住在城西的老城区。那里虽远且稍显老旧,但胜在人多又鱼龙混杂,他又有几个合作密切的公司在城西区。
我的心里蹦出一点诡异的不和谐感。
只一面,我怎么仿佛很熟悉他。
我甚至知道他身上和纸巾沾染的香味是ve品牌的最新款,是很馥郁的东方香。
我看着Air,她那把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起来了。
我心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太阳穴突然猛烈的跳动起来,针扎似的疼。
有根毛线针在脑袋里发疯似地搅弄。
我不由得闭上眼,捏成拳头的手狠狠的往太阳穴上砸。
吵,很吵。
太吵了。
闭嘴!别喊了。
快闭嘴!谁在尖叫?停下!
正想砸第三下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捏住我的手腕。
手很漂亮,手指修长有力。
Air的力气很大,我的手丝毫动不了。
我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她,她还是那幅八风不动的表情。
我出奇地读出了点不忍和心疼的意味。
她好像在催促着我,去吧,别怕。
我看不清了。
只看到她突出的腕骨有一小点漆黑的痣。
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一点漆黑,
吵。
太吵了!
你们闭嘴!
我的拳头猛然挣脱了束缚。
我睁开眼。只看见洁白的天花板。
脑袋里昏昏沉沉,还是疼。
还是很吵。
我想大声喝止他们。我徒劳的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我闭上眼努力忽视那些吵闹的声音,
再睁开眼,意识缓慢的回笼,发现自己躺坐在一张并不舒坦的大按摩椅上。
从腿到腰,到手,绑了很多束缚带。
那种影视剧里绑精神病患者用的东西。
左手倒是没有,只感觉火辣辣的疼。
我看着房间里层层围着我的医生和护士,所有人都紧紧的闭着嘴。沉着脸,死死的盯着我。
那么是谁在吵?
谁在尖叫?
太吵了。快闭嘴。快闭嘴!
我仅能活动一小点的左小臂带着拳头,狠狠的砸着身侧的位置。
我的左手被束缚带磨破了,所以他们拆下了我左手的束缚带。
我试图动动脑子思考现状,想转移注意力。
医生在张嘴,他说了什么?他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他旁边的护士在记录,记录什么?医生说的话吗?待会能给我看看吗?我当初就该学学唇语的。多么有用的一门课程啊。
左手受伤很严重,在流血。
很痛。
好痛啊。我也想尖叫。
医生仿佛终于观察够了我这只小白鼠,凑近摘下了我带着的很沉的一个头盔。
头盔摘下后,那些吵闹的声音终于消退了。
我感觉自己好像短暂的失聪了,周边的护士医生冲上来解开束缚带和乱七八糟的传感器,他们殷红的嘴张张合合,我一点听不见。
一个无声的世界。
我是个聋子吗原来。
我踏马早晚得把唇语给学了。
医生给了我一点时间喘息,还很有人情味的让护士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和他坐在窗明几净的会客室里。隔着一扇玻璃能清楚的看见外面就是那张按摩椅,和周围很多仪器。
哦不,是束缚椅。被困在上面的的感觉实在难受,我瞥见小护士正在收拾那个沾血的束缚带和挺柔软的坐垫。
“这次的坐垫软了点。”我试探着开口,坐垫看上去比椅子新一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像Air一样,这样会比较有气势,“舒服多了。”
“是的。您上次提出意见后,我们就立刻更换了坐垫。看上去效果不错。”医生笑眯眯的回答,“您这次遇见他了吗?那个人。”
我看着他,用我最熟悉的沉默来回答。
他似乎将这看成了默认。
他有点诡秘的笑笑,“看的出来这次您的会面很愉快,时间长达十三个小时。这是一个突破记录的数据。”
他看了看手上的材料,那是刚才小护士记录的东西。他抬头,像是下意识扶了扶眼镜,手指却碰了个空,他浑似不在意的收回手,“还有一个好消息,Yopet公司研发的Beloved适配生态舱已经到了试用阶段。相信很快就能面世,到时候您就可以长久的与他相处了。”
我不确定该如何作答,只好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
神思恍惚间,我瞥见那个头盔。漆黑的涂层看不出是什么金属,内层是的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的吸盘,只一眼我就头皮发麻,有点被恶心住了。外层连着数不清的细细的传输数据的猩红的连接线,后面一整面墙居然都是庞大的数据处理器。
就这玩意我头上套了十三个小时。而且在时刻监视着我的大脑活动。
我突然被有点反胃。
听上去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快吐了。
医生看着我,很关切的问道,“您很不舒服吗?待会yopet的项目负责人会来和您谈谈接下来的项目安排,您需不需要和他说明换个时间?”
我得见见这个经理,一种直觉。
医生又不咸不淡的问了几个问题,很小心的避开了里面细致的情节。只问过程中的身体感受。
他似乎很清楚我在里面干了什么。我暗自揣摩。
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新科技产品这都是不太可能实现的。
更何况看那个黑漆漆的脏东西,可能性得为零,
他顶多模糊的知道我要去里面干什么,或者,见什么人。
一定是我告诉他的。
而且不用仔细描述,因为更具体的事他没必要了解。他也很识趣的不会追问。
我脑袋越转越快,就快要触及那个答案了。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
我一眼看过去,心跳咚咚地重重跳起来,手脚有点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