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娘,快把你的手给我。”
“你想干嘛?”
“欸呀,快给我就是。”
丽娘双手握着春晓双手,交臂打结。
“可以松开了。”
春晓低头,她们手臂交缠,她试着抽了抽,道:“你打了个死结,赶紧松手,黏糊死我了。”
“嘻嘻,人家说,要是一对好友打了这样的结解不开,她们就能长长久久,相伴到老。”丽娘得意地抬头,松手时撞了下春晓肩头。
“长长久久……?”春晓捂着发疼的肩头,她的喃喃自语被丽娘笑声掩盖。
“怎么啦,不是说好以后我们嫁了人,若生了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娃娃亲,若是两个男儿,就互相扶持。”
“晓娘,难道你要忘了我?”
转眼间,丽娘忽然站在一间金阁中,幽幽地望着春晓,她又笑又啜。
“丽娘!”春晓伸出手抓她,那金阁像一场幻梦,陡然消散。
春晓惊醒,抬手缓缓揉了揉眼睛。
眼皮被黄昏的霞光照到,从窗户望出去,余晖尽头照到莲华馆的金阁上,琉璃瓦如镶金般熠熠生辉。
她从镇上回来恍恍惚惚地睡到此时。
一醒来就困顿,一睡着就做噩梦。
她感觉自己像一具跟猪猡没差别的行尸走肉。
莲华馆越是繁华,她越不敢去看其光辉。
春晓心想:“丽娘还活着吗?”
她先置她于死地,背弃她们间多年情谊。
春晓在冰凉的灯芯草席上翻了个身,像只刺猬蜷缩起来,脸埋进膝盖。
她决定不再在意丽娘死活。
丽娘是死是活与她何干?是她不听她的劝,去招惹了谢青檀。
是丽娘活该。
…………
“妖就在里头?”
春晓点头望着莲华馆侧门,回女冠道:“道长小心。”
女冠微微一笑,腰间的剑撞了下葫芦叮当作响,道:“接下来你就回家静候佳音即可。”
莲华馆里头,无处不在的金阁上立着佛像。含着芬芳的香风钻进春晓鼻腔,吹得她后背直冒冷汗。
她望着女冠去叩门的背影,扬高声音:“道长,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这怎么行,既然妖物指名让我来,我便会会他。”女官蹙眉道。
她话落,但春晓已经叩响莲华馆大门。她目光坚定地回视女冠:“道长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若是有变,得有个人逃出去叫人过来。”
“啧,你叫些凡人来顶不了什么作用。”女冠拍了拍腰间葫芦,“也罢!你自己小心。”
莲华馆大门嘎吱一声开合,从中缓缓走出一名白衣少年。
“春晓娘子,来抄书的不是就你一人吗?这位道长来莲华馆有何事?”
磷叶淡淡侧眸,望了眼女冠。
春晓拱手上前,笑了笑道:“是这样,还请管家您跟谢主君通报一声,这位允恒山下来的道长已经征得了村长同意检查我们全村。谢主君身份高贵,要是我们村中真的藏匿妖物,还是得以谢主君的安危为首,这不,我就带着道长最先来莲华馆瞧瞧。”
“好,等我片刻。”磷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旋即合上门。
月明星稀。
春晓站在紧闭的莲华馆前神色凝重。
女冠托着下巴,道:“春晓娘子,你说那妖是莲华馆主君,那他吃人的时候这府上下人是知还是不知?”
春晓一怔。
“下人若要跟主子都是一丘之貉,恐怕有些难办。”女冠啧啧道。
“但如果不是呢。”春晓压低声音喃喃道。
如果府上下人都是人,是像她这样察觉到不对,但一直装傻的人呢。
这时。
大门再度敞开,磷叶给她们让出侧身进去的空间。
“跟我来。”
磷叶提着一盏灯,领她们二人进去后,他对女冠严肃道:“除了藏书阁,其他地方道长可以随意看。主君不喜外人轻易踏足他常待的地方,望道长体谅,待您看过其他地方,若是都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我再带您去藏书阁瞧瞧。”
春晓目送女冠拱手离去的身影发愣。
接着,磷叶转身,回头催促了下春晓,道:“主君正在等你。”
“等我?”
磷叶微微颔首,领着春晓朝莲华馆深处走。
春晓盯着他的侧脸,少年面容姣好如少女,衣着素白,神情敏静,处事得体。
她在莲华馆抄书的这些时日,磷叶很是照顾她。
抄书的地方是地处莲华馆最高的一座金阁,那里藏书丰富,上至天文史书,下至地理人文,无所不有。每每抄完书后,磷叶除了给她丰厚的工钱,还会打包些精致点心给她带走。
话说到这,领着春晓进来莲华馆做事的正是磷叶。
一个月前,莲华馆还未竣工时:亥时灯宵,镇上的杂书铺办了个猜灯谜,在那里她偶遇一个少年背着钓具,踩中不少灯谜,但他卡在最后一关。春晓跟他做了交换,她告诉他答案,他把作为大奖的书籍给她。本来她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会同意。少年就是磷叶。
那晚春晓喜笑颜开地抱着书回村,路上又碰到了磷叶,堪堪得知他是村尾那家莲华馆府上的管家。
磷叶真心待她,她却因丽娘失礼于磷叶。
或许,这府上真正的妖只有谢青檀。
而磷叶,也许是她能摆脱当下窘境的唯一帮手。
想到这,春晓抿了抿嘴唇,犹豫着要不要试探磷叶。
当她张开嘴唇时,磷叶忽然道:“你不应该来。”
春晓呼吸一颤,“您是何意?”
磷叶偏头冷冷望着春晓,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没那个本事竟然还敢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春晓闻言扑通一下跪了。
“求求您救救我……”她压低声音,嘴唇发抖,“只要我能离开春泽村,定然会忘了在这里的一切。不,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磷叶提着灯笼,将暖光照到少女苍白的脸上,那双漆黑的鹿瞳含着泪光,眼下乌青深重,一袭布衣难以遮挡她的容色。
“只怪你生不逢时。”磷叶高深莫测地道。
一个女子从出生就不被期待,父母弟兄一手为她打造了地狱般的世界,春晓能活到此时,真不知是地狱造就了此时的她,还是说她成了这片地狱的一块净土。
磷叶想,春晓是生不逢时,错生为人。纵然她被主君盯上是命运多桀,但何尝这不是春晓自己惹来的祸端。她若不降生为人,就不会有今日。
而春晓不明磷叶话中含义,她睁大眼皱紧眉,以为磷叶仍是怪她,旋即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膝盖起身,吸着鼻子苦笑着道:“磷叶大人,谢谢你以前对我照顾有加,还有最近冒犯了您,对不住——”
磷叶耸了耸肩,道:“笑一笑吧春晓娘子,你完成了主君交代的事,他暂时不会动你,答应你的事也会做到。”
他话音落下,春晓忽然听到旁边的海棠花树响起窸窸窣窣声。
“晓娘……”
春晓身子一僵,闻声侧头。
只见丽娘从树后走出,她神色复杂地来到春晓身前,轻轻抱住她。
“对不起……之前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喜欢何玉真,而他却喜欢你,这才鬼迷心窍害了你,你能原谅我么?”
“丽娘。”春晓垂下颤睫,双手无处安放,目光不自然地落到花树旁的湖面,“好,我们回去吧。”
“谢谢你春晓!你能原谅我真是太好了!我们还是好姐妹对吧!”
“嗯……回去吧丽娘,还来得及。”春晓抬手,眼眶四周泛红。
当丽娘听到春晓这么说时,她袖中滑出一柄匕首,高高抬起正要刺向春晓单薄的后背。
而那时,花树下的湖面反光出女子高高举刀的模样,被春晓尽收眼底。她缓缓闭了闭眼,抬起的手拔出发间木簪猛地刺穿丽娘侧颈。
她咬了下嘴唇,下手快准狠,丽娘低呼一声便咽了气。
感受到抱着的女子身体下滑着,春晓肩头被洇湿一团,她愣愣地松了些力气。
只见丽娘维持着握刀的姿势,脸上带着笑,泪痕满面,而那把匕首的朝向是粗厚的刃面。
落刀也不会致命。
“丽娘!”
春晓瞬间滑坐在地,疯狂地摇晃倒地的丽娘尸身。娇俏的少女颈间被木簪穿喉,而她发间簪着另一支一模一样的木簪。
“你说话啊!知道会对不起我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春丽!春丽!”
丽娘死不瞑目,那双桃花眼仍笑望着春晓。
在春晓下手时,丽娘轻轻地在她耳侧道:“对不住晓娘,我别无选择。”
“磷叶大人。”春晓扑到白衣少年脚边,“磷叶大人……救救她……救救丽娘……我还没问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为什么……”
磷叶不语,抬头望向树冠后,金阁上两道绰绰人影。
在底下这两名凡人少女做抉择时,金阁前有两个妖鬼正操纵她们的生死。打一开始,主君就没给春丽活路,若是春晓来救她,春丽必须得让春晓亲手杀了她,否则就由他来了结春晓。
见磷叶一声不吭,春晓哆哆嗦嗦地不停磕头,朝着卷着血腥味的夜风哭喊:“主君!谢主君!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求您,把春丽、丽娘还给我……”
“还给我……丽娘……我得问清楚……”
那夜莲华馆春色沉醉,海棠树有万千飞花落到少女冰凉的身体上。
春晓没想到,在灾年妖祸蔓延的这一个春夜,她第一次看见如此美的景色是在她失去了所有的时候。
正在此时,月光照见两道身影走出黑暗,他们的眼眸皆在见血时,一瞬变红。
“春晓,你所有的心愿都实现了,怎么哭得这么难看。”
谢青檀叹着气,伸手轻拢在少女额发上,指尖变得尖利细长。
女冠舔了舔嘴唇,摇头道:“主君你可是让春晓娘子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了啊,不过这也确实是实现了春晓娘子的心愿。凡人真是贪心呐,拥有的时候希望他们消失,真消失了又不乐意。”
“道长——”春晓浑身颤抖,心脏狂跳,脸色煞白,“你们……都在骗我,茶馆那里也是故意让我听到的,丽娘也是你们设计……”
闻炘望了眼不吭声的磷叶,她拔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笑嘻嘻道:“春晓娘子早些明白不就好了,连对方底细都不晓得就敢轻信。说起来,这场戏我看得很是感动啊……你跟我坦白的时候,我差点就演不下去了……”
“闻炘。”谢青檀歪了下头盯着闻炘,“下去。”
“主君!怎么这样啊!我千里迢迢,历尽磨难找过来——”
闻炘愤愤的话音被谢青檀打断,他道:“想要磷叶拔了你的舌头尽管多嘴。”
“那这女人呢?”闻炘踢了脚地上的丽娘,眨眨眼,“看在我演得这么卖力的份上,主君……”
谢青檀轻轻点头。
“不要!”春晓猛地挡住丽娘,另一只手忽然拔出丽娘颈间发簪架在自己脖颈上,她皱眉笑了下,“谢主君不是还想看到《江城子》下卷吗?!”
闻炘啧了声,望向谢青檀。
而谢青檀幽幽凝睇咬牙的春晓,他抬起手,眼睛变得赤红。
一瞬间,那支簪子凭空出现在他掌心,被他捏了个粉碎。
“闻炘,我允许你吃了她。”谢青檀道。
春晓瞪大眼,后颈欻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压制,纤腻指尖缓缓滑过她颈侧肌肤,青年于她耳畔轻柔地说:“看好了春晓,你一直好奇的我、我们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