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春晓就是被质问的那一方。
她四岁时,偷吃了家里给弟弟的鸡蛋,阿娘问她,是不是她偷吃的。
她说:“不是我。”
阿娘头也不回,抱着弟弟离了家。那天阿爹追过去,只带回了弟弟。
哐当一声把春晓拉回此时。
只见林婶扛着锄头锤了下地面,她捂着鼻子,尖声惊呼指着春晓肩头的背篓,“里头定然是春生那可怜鬼的骨肉!”
闻言众人惊疑不定地窃语:“不会吧……春晓真会做这种事?”
“谁知道呢!那丫头从小就心狠!要不然她娘跟人跑的时候怎么就带着她弟跑,把她扔下了。还有对她最好的她奶奶下葬的时候,她在那笑呢!跟鬼上身一样!”
“被鬼上过身还怎么送给天神?!沾染了污秽可要不得!”
听到这,春晓脸色泛着阴惨的白,漆黑的眼珠凝睇林婶,“倘若不是呢。婶子要跟我赌一回么,赌上你我的性命。”
林婶嘴角微僵,叉着腰道:“反正就是你杀了你爹和你弟!”
“倘若不是,婶子晚上走夜路就要小心了。”春晓定定地扫过面前每一个人的脸庞。
骂骂咧咧的林婶,目光躲闪的丽娘,窃窃私语的村里人,以及引来这一切的谢青檀。
他们的目光环绕着春晓,令她呼吸困难得发抖,好似她已身在地狱。
“赌就赌!”林婶笃定道。她自信地抢过春晓背篓,仿佛认定春晓是在激将她。
春晓环视众人,深刻感受到什么是地狱空荡,恶鬼在人间。
蓦地背篓从林婶手中掉在地,里头鲜红的红白肉块滚了满地泥。
“怎么?”春晓回头对林婶微笑了下。
林婶冲上前揪住春晓衣襟,抬手要给她一耳光:“你故意下套!”
她那一耳光被一节伞骨挡住。
淡淡的檀香钻进春晓鼻腔。
她缓缓抬头,面前是一道宽阔如墙的青年背影,个头高挑,单手执伞,伞面浓墨,乌发翻飞,颀长身姿强硬地撑占春晓眼眶。
谢青檀以友好姿态,劝和般拦在两个女子之间,微笑道:“肉都脏了。林娘子,春晓娘子,天色已晚,不如各退一步?”
春晓神色平静地道:“从这块肉被某些人认为是死人肉就已经脏了。”
“你、你你!弑亲还敢大言不惭!”林婶又要冲上前。
“欸!大娘且慢!”这回阻拦的不是谢青檀,而是那名从镇上来的女冠。
“你可是亲眼确认春晓娘子的阿爹阿弟被她所杀?”
林婶迟疑了下,道:“当时就她在,不是她还是谁?而且我们全村都找遍了,春生不在家,二郎也不在,这还不能证明就是她杀的?”
女冠摇了摇头道:“我看你们村子妖气冲天,此事还真不是春晓娘子所为,而是有妖。”
一语如巨石砸中群鸟。
众人炸了锅。
“我们村子里有妖怪?!”
“怎么、怎么会……!”
林婶狐疑地来回看春晓与女冠,她冷哼一声:“我们春泽村年年都给天神上供,有神灵庇佑我们,怎么可能有妖!我看是你二人合起伙来妖言惑众!”
春晓抬头道:“神灵在哪?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家家户户啃老本,不正因神灵已死,无人庇佑,你们才要拿我做祭品么?”
“晓娘,那是你爹亲口同意的事,无人有怨言。”村民中走出一个老者,他拄着拐杖,其他村民们纷纷望向他。
春晓闻言怔住。
村长走到谢青檀面前,道:“谢主君,这是我们村子活下去的办法,还望不要插手。”
谢青檀缓缓抬伞,望向苍穹灿烂星河,道:“村长,在下只有一个问题,献祭一事当真是春晓娘子父亲亲口同意?”
正当村长颔首时,村民中有人惊呼。
“春生你上哪去了!一直找不着你们爷俩!”
春晓蓦然望去,只见两道熟悉的身影平稳着走来,衣衫干净,神色面无表情。
她睁大眼,浑身抖了下,如坠冰窖。
不、不可能……
谢青檀恍若看穿春晓所想。
那一刻,他俯身在她耳畔道:“春晓娘子这时候不是最想见到他们么,为何还是不笑呢。”
接着。
春晓见到她死而复生的阿爹走到她身边。
壮年男子和少年如两道魁梧的墙,挡住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
“各位,之前不知我说了什么令大家误会,如今我不过是带着二郎出了趟远门,就有人欺负我们家晓娘,再有下次,我拼上这条老命也会护住她,二郎你也是要争口气,让你阿姐平平安安,幸福安康。”
春二郎颔首:“放心阿爹,谁想欺负阿姐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一幕是春晓做梦都不曾梦到的。
林婶假笑了下,“春生,你这话说的,大家都是看着晓娘长大,谁欺负她,谢主君也在呢,都是误会,误会……晓娘,婶子疼了你这么多年,咱这误会说开了就好哈哈……”
春晓望向丽娘,四目相对,丽娘慌张地抿着嘴唇跑了。
“和解为善,林娘子莫忘了给春晓娘子赔罪。在下还有事便告辞了。”谢青檀缓缓一笑,执伞转身走向村尾。
聚众的村民们围着春生爷俩,他们正说到什么笑话般,大笑起来。
春晓望了他们一眼,同女冠道别后飞快地跑向家。
林婶偷偷摸摸捡走地上那块红白肉,藏进袖子,望着少女愈来愈细的背影咕哝道:“跑了好,省的老娘再赔块肉。”
……
“嗬、嗬……”
春晓疯狂地刨着土。
她葱白十指被土染黑,肩头的伤再度破开,血滴到土中,她陡然停下。
一张壮年男子的人面赫然露出,长虫在上面蠕动着,他脸上仍然残留被野兽撕咬出白骨的痕迹。
这时,春晓头顶的树梢传来一阵笑声。
“春晓娘子挖出来是想告诉那些愚民,你阿爹阿弟已死,可以放心把你作为祭品上供?”
春晓闻声颤抖地抬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见谢青檀屈膝坐在树梢,仍撑着墨色油纸伞。他俯身微笑道:“在下倒是想问你,怎么带了道士来?你想让她做什么?杀了我?”
春晓低着头深呼吸,沉默半晌。
谢青檀说得不错。
要是被村里人知道她阿爹阿弟已死,她一定难逃祭品命运。
春晓快速解开衣带脱下上衣,覆在泥地那张人面上,旋即她仰头朝谢青檀露出笑,“谢主君,是我狭隘,望谢主君不要将我阿爹和阿弟带走,只要把他们留给我,我什么都能为您做。”
谢青檀鞋尖轻晃。
那对金贵的祥云白靴向上是青年修长的双腿,他一手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的纤白指尖轻轻挑起少女下颚。
见她上身只留绷带束胸,露出圆润肩头上的刀伤,平坦的小腹上青筋微鼓,腰线流畅,留有常年从事农活劳作的肌肉线条。
“春晓娘子来莲华馆抄书吧。”
春晓愣了下,睁大眼扬起笑:“是,谢主君!”
下一刻。
谢青檀加重力道,掐住春晓的下巴,强迫她以引颈受戮的姿态仰望他。
“春丽娘子如今就在莲华馆,你明日来莲华馆可以带她走,但在那之前,你得把道士带过来。”
春晓笑容骤消,她被掐得说不出一个字,一提到丽娘,她心底恨意丛生。
她比丽娘大了一岁,从小丽娘照顾她更多。
本以为日后出嫁生子,她依然能与丽娘留有联系。
没想到她如今境地是丽娘一手造成,她甚至,被她发现后连一声道歉都不肯对她说。
谢青檀俯视咬牙切齿的春晓,泄了掐她的力气,边朝她身上扔下一本书,边笑着说:“在下颇为喜欢你抄的这本《江城子.上》……过时不候。”
……
翌日醒来。
春晓想起昨晚又做了个噩梦。
一睁眼,摸到枕边的书。
她猛然坐起身,双手抓紧头发,脑海中浮现前两夜发生的事。
招惹了谢青檀这个妖鬼,她还能活多久?
纵使她做到了他要求的事,一想到莲华馆下是千人坟窟,她怎么能心无旁骛地在那抄书?
而且,跟一个吃人的恶鬼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不如直接逃走吧。
逃出这个村子,大千世界自有她的去处。
想到这,春晓翻身下床清点积蓄。
昨日买了那些肉后,囊中只剩下几个铜板。仅靠这点钱,她接下来的一日一餐都成了问题。
要逃跑,得先有钱。
春晓咬了咬牙,去到镇上准备找个发工钱快的活计。
然后她进了一家生意不错的茶馆,掌柜招呼她上了二楼细谈。
春晓陡然止步,身旁的雅间飘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目标定下了,就是春泽村。我跟那儿的一个小娘子说她们村子里有妖,不晓得她是不是有失心疯,真信了我的话哈哈哈哈……”
“什么时候跟她说做法事的事?”
“不急,这回你扮个吃人鬼吓一下那村里的人,没准能挣大钱。”
掌柜回头,见春晓如根石柱般杵着不动,他不禁催促了下,接着就看到她跑了个没影。
春晓穿过茶楼熙熙攘攘的人群,晒到太阳的那一刻,她满身冰凉才被驱散。
她斜对面的簪子摊后,阴翳融进菩提树下。
有双眼眸正凝睇着春晓。
“主君,若是春晓娘子不来呢?她肯定是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春丽去死。”
谢青檀侧身瞥磷叶一眼,怀抱乌云执伞转身,背朝太阳方向走,道:“正因如此,她一定会来收下这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