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猛然拉上屋门，冷汗直流进颈窝，她咬住指甲，点了一盏烛灯，凭借烛火微光凝睇着地上不动的两人，脑中像被蒙了层雾。
她判断不出接下来要做什么。
嘎吱！
蓦地一声踩石头的声音，春晓回头望见窗后的中年女子面色苍白，正是林婶子。
林婶去而复返，本是想抓着春晓这小妮子去找那外室。
见春晓家大门紧闭，于是她翻墙进来，窗纸上烛火照着忙碌的少女身影，她戳开窗纸上的小洞：春生家中全是血，地上躺了两个死人，死相凄惨，分明就是春晓的阿爹与阿弟。
“你、你竟敢杀人！我要报官！”林婶步步后退，身后却是一堵围墙，使她再无退路。
春晓面无表情地托着火烛，向窗户走去，她边猛然捉住林婶的手臂，边道：“你不该回来。”
林婶瞪大眼，欲出口的呼救声被一只手捂住，旋即她整个人被拽进了这间血屋。
蜡烛被风吹灭掉地，幽幽月光映照出墙上扭打的人影。
下一刻。
林婶被春晓用一本书角敲中太阳穴，正当她头晕目眩之际，一把闪着银光的锄头被春晓架到她侧颈上。
春晓贴近林婶耳畔轻声道：“婶子，分明是我一回到家就撞见了你从我家出来，定然是你杀了我阿爹和阿弟，该报官的是我。”
“放你娘的狗屁！”林婶被捂住嘴，声音含糊不清。
“你别无选择。”春晓反手用镰刀刺进自己肩头，忍着疼痛，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她缓缓松开林婶，“被我发现真相后你想杀我灭口。”
林婶眼中闪过精光，瞪大眼道：“我吃饱了撑的要杀你们？！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杀两个大男人！分明是你这小妮子诬赖陷害！官爷自能辩驳我们孰真孰假！”
“要证据？”春晓轻扯嘴角，双手抱拳向天作揖，“这三年来天灾频频，颗粒无收，你们决定向天神献祭我。我阿爹阿弟不同意，你这恶毒妇人便引来狼祸，借刀杀人！”
林婶子摇头惊疑不定，“你、你都知道了……”
“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同样，你也得这么做。”春晓弯腰捡起蜡烛，放到烛台上再度点燃。
满室烛光摇晃着，从门口打开的细缝泻出火光，春晓透过门缝目送林婶悻悻而去的身影。
确认林婶离开、周遭再无一人后，春晓浑身发抖着跌坐在地，肩头流的血染红她上半身。
正当她用布条止住肩头的血时，
“喵呜。”
伴随叩门的声响传来，春晓瞳孔剧颤，后背紧抵在门前，脸埋进双膝中，看到门缝渗进黑影，她心跳激烈，呼吸越来越急促。
“晓娘？”
“晓娘你在不在？”
“春生叔！是我啊，丽娘！”
春晓猛然拉开门，伸手紧紧抱住面前少女，泪水顿时如决堤一般涌出。
“丽娘！我阿爹、阿弟……”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要将所有的害怕、委屈全部倒出她的身体。
丽娘被春晓带进屋内，她望见满屋的血，愣了下就要上前查看，被春晓拉住手。
春晓深吸一口气，凝睇着丽娘。
“丽娘，你信这世上有妖鬼么？有只妖先杀了阿爹和阿弟，下一个肯定就是我了……丽娘，你逃走吧……得快些逃走才行……”
丽娘蓦地抽出手，大力捉住春晓肩膀，“晓娘你醒醒！我们村的人个个都心善老实，哪来的妖！这一看就是狼闯进来吃了人！我知道你丧亲心痛——”
春晓打断她话音：“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那你倒是说说那妖鬼是谁？！在哪？！”丽娘道。
“莲华馆！”春晓来回踱步，不停深呼吸，“谢青檀就是那只妖鬼！”
丽娘摆摆手：“怎么会！”
“他若不是吃人的妖鬼，怎么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春晓指着地上的尸身。
丽娘一定，神色渐转为凝重，“是人是妖，看看就晓得了。”
“你要做什么！”春晓拉住她。
她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旋即被丽娘挣脱开。
预感落地。
丽娘跑得很快，春晓追着她跑过一个拐角就不见了踪影。
丽娘肯定是找去莲华馆了！
不行！
春晓想起那些妙龄女子进了莲华馆后，只见进不见出，甚至没人来找过消失的她们，纵使春晓早早发觉不对，可她为了留在莲华馆抄书，一直哄骗自己，那些女子是谢主君的红颜知己，大人物的风流韵事与她这一介草民又有何干。
……
夜深人静，蛙鸣蝉啼。
莲华馆边上的神龛猛地被人砸碎。
春晓丢下石头，喘着气俯视地上的佛像碎片。
此时，朱楼玉阁如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般高然耸立，居高临下地审视春晓。
莲华馆总在深夜修建，竣工于一个月前。府邸的主君谢青檀据说是从上京来的大官，家财深厚。
那时，春晓站在莲华馆下，望着金阁四周万佛壁画，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住进这种地方。当时她不会想到这座府邸实际上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坟墓，而她的将来会深埋进这座坟墓。
眼下。
春晓叩响莲华馆的大门，“丽娘！丽娘！”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夜色被灯笼的火光染成暖红，一个白衣少年提灯走进春晓视野，他肤色苍白，面若好女，嘴唇殷红。是莲华馆府上管家。
管家轻飘飘地说：“春晓娘子，抄书一事明日才开始。”
“丽娘！丽娘呢？！我问你丽娘呢！”春晓眼红地揪住少年衣襟。
管家微笑：“不就在您身后么。”
春晓一怔，回头只见丽娘不可置信地正在看她。
“晓娘……？你这是怎么了……？”
管家轻轻抹开春晓的手，然后道：“主君吩咐，春晓娘子若要来了，便请进来喝杯茶再走。”
春晓抿了抿嘴唇，听到丽娘说：“大人。不晓得我能不能也进去讨杯茶？您也瞧见了，她生了病说些怪话，我怕她冲撞谢主君。”
管家维持微笑摇头，提灯转身，“主君吩咐，不敢违背。”
春晓见状，努力对丽娘扯出笑，附到她耳畔道：“丽娘，我若是一刻钟后没出来，你就逃走吧，一定要逃。”
而丽娘皱了皱眉，嘴唇向下扯出讥讽弧度，等春晓一放开她，她担忧地目送她进了莲华馆。
大门哐一声合上。
春晓不安地回头望了眼，管家将她领到一棵菩提树下，往上看高阁耸立，佛像成群，小桥流水，灯火灿烂，名贵花草四处都是。
她一侧身，管家就不见踪影。
蓦然抬头，她望见高阁屏风上有一道高挑的黑影，那人隔着屏风斜倚在躺椅上。
谢青檀坐在高位，手背托腮，“春晓，那东西你还喜欢？”
春晓咬紧后牙：“……到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愿达成怎么还皱着眉头，不该笑一笑么？”谢青檀道。
春晓怔愣地瞪大眼。
谢青檀从屏风后走出，单手撑在扶手，垂眸道：“母亲抛家弃子，父亲重男轻女，你从小好学，天资聪颖，自认为将来能闯出一番天地，但命运不公，你被相依为命的亲人当作祭品，因此你向神佛许愿，要你全家一起下地狱。”
春晓低下头。
满园春色被风吹得作响，谢青檀指尖轻轻敲着扶手。
他俯视着底下的少女，她神色僵硬，垂着肩膀。
然后，他看到春晓抬头，她脸上冷汗淋漓，仍然冷冷仰视谢青檀：“可杀人的是你，是你这只妖物在作祟，你杀人并不是为了满足我的心愿，只是因为你想杀就杀了，就跟那些进来这里后从来没出去过的女子一样。”
“看来春晓都知道。”谢青檀笑意吟吟道。
春晓见谢青檀笑意扩大，她忽然心惊肉跳。
谢青檀唇角微颤，道：“她们就在你脚下，等到来年，此处会百花盛开。但愿春晓能与我一同读书赏花。”
春晓闻声低头，脚下土地犹如蠕动的沼泽活了起来，拖拽着她。
“你就不怕我告诉其他人，你是妖……”
“随你。”谢青檀停顿片刻，“本来三日后，镇上的何家会向你爹提亲。说起来就是门外那女娘推举了你做祭品。可惜呀，要再等一等就好。春晓你本能嫁到镇上做个寒门贵族的主母，如今呢——”
只见春晓一声不吭，洁白面目泛着阴惨，一半身影融进树阴。
……
翌日醒来。
春晓想起昨晚做了个噩梦。
当她下床看到地上躺着的阿爹和阿弟时，她淡然打水洗脸，再度回头，给他们拢上睁着的眼睛。
堪堪想起现实就是噩梦。
她全家都死在了昨晚。
酷暑天热，尸体最多可以在家再放一夜，若不然就会发臭引来蝇虫。
春晓拆了阿爹的枕头，从里边找到全部家当，带着这些钱她背着草篓去了镇上，准备用这些钱买两具棺材，再买点肉做上供的祭品。
然而那点积蓄连最差的棺材都买不起。
只得买了三两猪肉，装进背篓。
途径卖墨宝的杂书铺，陡然止步。
她凝望着毛笔画材，摸了摸画纸触感，指尖依依不舍地摸着其他画材。
倏然，她背篓中掉出一块鲜红的猪肉。
春晓睁大疲惫的双眼，慢半拍地伸手去接。
眼见接了个空。
一双手蓦地勾住连着猪肉的绳子，把那块猪肉放还进春晓的背篓。
“多谢道长。”春晓回过神，朝面前的美丽女冠连连弯腰道谢。
“客气客气。”女冠道，“我来帮你拿点吧。”
“不用……”
春晓话音被女冠一笑打断。
女冠已经顺手拎过春晓的背篓，她拍了拍腰间葫芦，笑道：“我这活不是白帮娘子干。其实呢，我出身允恒山门下，听闻此地有妖出没，不知娘子可听闻过什么。”
春晓闻声一愣，转头急忙看了眼街上来往的人群，旋即拉着女冠到小巷子中，她道：“道长小心隔墙有耳。”
女冠望了眼巷子外，感慨地说：“不必慌张，没人会信世上有——。”
“我见过，就在我们村子里……有妖鬼。”春晓眼眸圆睁，嘴唇微颤。
“当真？”女冠面色一变。
春晓正要颔首。
忽然，她望见谢青檀就在巷子对面盯着她，黑漆漆的眼珠透不进光亮。
青天白日，他的身影从街上茫茫人海中一闪而过。
女冠顺着春晓眸光望去，“可是那里有什么？”
春晓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应当是我看错了。”
当春晓带着女冠回村时，她远远瞧见家门前围了一堆人。
斜阳载在村头河面，那堆人的声响惊得河里鱼儿逃窜，正中一只河边的银墨色狸奴下怀。
它抓到鱼后，眯着眼，舔爪子，闲适得如它的主人一般。
春晓匆匆瞥它一眼，只见她家门前围着的那群人，浩浩汤汤地涌了过来。
林婶子走在最前头，恶狠狠地瞪着春晓。
“谢主君！您可要为我做主！就是这狼心狗肺的丫头杀了她全家！！！被我撞到了反过来威胁我，要是我说出去就杀了我！”
“是……晓娘昨夜真的很奇怪，竟然还说谢主君是妖……”丽娘接话。
林婶顿时一拍大腿，“这也太荒唐了！”
最后一缕夕阳光辉落尽小河边上。
夜幕降临。
春晓身体微微颤抖，凝睇丽娘回避着她的眼睛。
谢青檀单手怀抱乌云，站在春晓和一众村民间，他另一手执伞，倾下身，对春晓弯了弯眼睛，道：“春晓娘子，他们所说可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