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尽是白雾，除此以外空无一物。姚光颇为失望，却听有人惊呼：“是沙漠吗？”
“沙漠？我看见的是雪山啊。”
“我这边是条大道，全是人……这是哪里？”
“去雪山要不要换身厚衣服？”
“可是好像还没有换衣服的功能。”
各人有各人的景象，玩家激动报出自己所见，和相同的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半晌，相携走出城门。
姚光静心听着，看玩家一群一群消失在雾里，偶尔两三人组队离开，直到最后也没谁与自己眼见的一样。
雾气锲而不舍倒向门内，大部分消逝在炽烈阳光下，仅有薄薄一层贴地蠕行。漫散到姚光附近，雾气勾卷住他衣角，仿佛在唤他前进。
后面还有迟来的玩家，姚光心想反正自己不爱与人组队，相不相同意义不大，便没再等，跨步走向城门。
门外雾里是雾，雾外仍是雾，偶尔有风穿树叶声进入耳道，姚光打眼望去，入目却还是一片混沌的白。
朱红城门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想回头磨任务是不可能了，姚光硬着头皮继续漫无目的地探索，忽而，他捕捉到远处的女人声音——
“辛郎，山路……小心！”
女人话音未落，就有道男声接话，听起来距离近了些许：“进屋吧，你也说了山路不好走，我去去就回，别担心！”
姚光精神一震，正打算加速走到声音来源，便迎头撞上一人。
说是人并不贴切，它身着便于出行的劲装，头戴斗笠，全身灰白，似是由云雾凝聚而成，在白色的环境中不大显眼，只是动作如风，带动周身雾气，拉出一道道行走痕迹。
它走得极快，瞬间与姚光擦身而过，姚光下意识继续前行，视线却仍放在云雾人脸上。
正因如此，他发现云雾人也在保持前行的同时注视自己。
距离拉开，它的头颅转动一下、两下，紧接着毫无征兆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正脸代替了后脑勺的位置，灰白色的眼睛牢牢锁定住姚光，而后，兴奋地弯了起来。
姚光大脑运转得一向很快，然而即便是他，面对这样的景象也不免卡了下壳。
它是在笑吗？
他回转过身，面向那个云雾人。
灰白的嘴唇开裂上扬，露出内里口腔，与弯曲眼睛组成一个完整且夸张的笑容，恶作剧得逞似的。
姚光不能理解。
但他不必再理解——他踩空了。
心脏漏跳一拍，电光火石间他本能寻找可供抓握的地方，在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攥住一截柔软的东西。
说是东西也不尽然，外皮柔软，里面有硬芯，就好像是谁的手腕。
姚光放弃思考。
借着不明人士的手腕踉跄几步，他狼狈维持住平衡，刚说抬头瞧瞧手腕的主人，就被拉扯着向前跌倒。
一句“倒霉”还没出口，如同鱼跃出水面，姚光突破重重白雾，来到另一个新世界。湿润的空气扑面袭来，他睁大眼睛，看见另一双眼。
乌黑的、讶异的、另一双眼。
这双眼嵌在皎白面庞上，夜色般的长发招展开来，承托着它们。
姚光微微恍神。
方才丢失的色彩尽数在这黑发黑眼黑衣的人身后泼洒而出，林木苍翠，青萝亦然，艳得他短时间无法适应。
“……抱歉。”姚光再度稳住身体，松开紧攥着对方的手。
他现实里力气就不小，游戏中力量有所增长，再加上紧张时没能忖度力道，直接把人腕子握出几道红色指痕。
好在那人并不在意指痕，也不在意姚光的歉疚，把他上下打量一遍，便褪去警惕，没事人一般自顾自走开。
头顶没有游戏ID，穿着与玩家浅色服装完全相反的黑衣，是个Npc啊。
姚光目送Npc的背影消失在掩映的繁密绿叶间。
一般来说，新地图里第一个出现的Npc该为玩家介绍情况、发布任务，但他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难道这就是城外与城内的不同之处吗？
姚光决定自力更生。
脱离白雾后，他站在断崖边沿，身后几步是望不见底的深渊，旁边则是半截破败的宅子。那宅子正坐落在山腰，却仿佛遭了天谴，叫天上降灾罚过，被斩落半截宅院与立足山壁，与他所站立的半截平台一同形成峭壁悬崖。
姚光看不到宅子的正门，想来是正门面向群峰，已经被斩落了，便翻过围墙。
里面尚算完好的屋房还多，他原打算进去搜寻一番，可是扶住悬崖边上一道断墙时，他察觉到不对劲。
没有声音。
除却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此处再没有其他声音，连曾在雾中听到的风穿树叶声都全部消失。
姚光打开断墙上嵌着的雕花木门，果然依旧悄寂无声，没有任何门扇开合的微响。
这总不该正常，是BUG吧，记下来反馈上去好了。
简单把宅子搜过一遍，没有见到花，也没有其他收获。姚光回到平台上，转过几圈，在黑衣离开的方位找到一道人工凿出的山梯，想来有些年头，入口已经被各类植株遮盖住。
他拨开枝叶朝下望去，云雾人背对着他站在窄陡的台阶上，奇怪的夸张表情没有变化。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笑，像刚才那个黑衣不好吗？”姚光平静道。
云雾人没有回应。
姚光轻轻笑起，走下山梯。
他没有对付云雾人的办法，但当它堵在前方的路上，自己总不能退避，大不了在这死一回。
话说《进来》到底怎么回事，说好的还原千年前真实的般华朝历史，怎么还包含微恐元素。报名抽取游戏资格之前要求玩家先交体检报告，以证明自己身体与心理双健康，就是为了防止他们看见这个当场厥过去吗？
这种小众元素为什么不提前说啊到底。
越想越气，姚光前进的步伐都铿锵起来，几乎与云雾人面贴面时，它忽然自言自语：“啊……怎么总感觉有脏东西跟着我。”说罢，它转过身，脸朝前身体朝后地往山梯下面去。
……谁是脏东西？
山梯曲折，看似蜿蜒不尽，但总有穷尽的时候，姚光与云雾人一前一后慢慢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俩终于来到尽头。
是一片荒地。
云雾人自踏足地面后便开始乱转，左右前后各处走，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最后站定，倏地化回了云雾状。
姚光赶忙上前抓一把，也只能抓到在指缝中逸散的白。
“阿爹，它为什么掉得这么多？“
“别乱说。“
右前方传来孩童声和粗哑男声的对话，这次的男声和先前云雾男人的嗓子不同，格外糙，显然是另一个人。
小孩仍有话要讲，但云雾消散太快，后面的语句便随之离开了。
姚光找到方才话音传出的地方，向四周眺望，瞅见更远的平坦处有一片林立的枯木，走近端详，才发现每棵树残留的枝干上都盘着三到四条蛇骨。
进入枯林，林中央骤然开阔，地上堆积着比外侧更为粗壮的蛇骨，蛇骨中央跪坐着一个人，人的腕子上清晰几道指痕。
他不知何时将头发束了起来，没有用冠和发带，仗着长拿头发自己绑自己，即便如此发尾还是扫在地上。
比起那个恐怖云雾人，黑衣显然好上许多，姚光初见他就觉轻松，凑上前去，发现他正一片片捡起地上桃红的花瓣，发丝间也夹杂着数点桃红。
这的确是片荒地。
姚光抬头确认了一遍。
但中央散落着许多鲜嫩的花瓣，好像它们是从那垂坠的浓黑的河流里诞生的一样。
“这些花瓣是从哪来的？”姚光蹲下身来。
黑衣这才发现他的到来，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这里来的。”
“实不相瞒，我有一个任务到现在都没有完成，就是找一枝合适的花。”
黑衣将掌心里的递给他。
“这些花瓣大抵没办法拿去交差，我想采一枝完整的回去。”姚光笑笑，“采一枝没问题吧？”
“没问题，但你现在摘不了。”黑衣示意他注意周围，“它枯了。”
附近是枯林没有错，但林中除了眼下这点桃红，根本没有凋萎的花瓣，可见树木早枯死许久。这些鲜花瓣必然来自其他地方。
得让黑衣心甘情愿指路。
姚光摆出自己最为亲和的表情，帮人将桃红捡起，正思索着该从哪里切入以便软化他态度，强制下线的提示音就响了起来。
【现在是瞳峡时间二十点三十分，区服立刻关闭，并将强制少侠下线，敬请谅解。次日瞳峡时间十点整《进来》期待您的到来。】
因为还在体验服阶段，《进来》有每日开服时限，早十点到晚八点半可供玩家游玩。游戏会在晚八点整时播报一次广播，提醒玩家尽快保存任务进度及时下线，再在晚八点半时播报强制下线提示音，同时强制未下线玩家离开。
大概因为和云雾人待在一起，姚光神经紧绷，没注意到晚八点时分的提示音。
下线提示音刚结束，他还没做好准备，就眼前一黑被系统踢出了游戏。
“……”
罢了。
他叹口气，认命地摘下头盔点开平板，把那头拧一百八十度的云雾Npc写进调查问卷。
姚光晚间娱乐项目不多，驱车驶离《进来》的体验点后随便逛了两圈，最后仍然决定回家吃饭。
因为工作原因，他没和父母住在一起，而是在瞳峡市买房独居。
翻翻冰箱，才发现这段时间光顾着玩游戏，忘了补充存货，只好点个外卖。
快递员的电话打来之前，他先收到了《进来》的电话。
“你好，请问你是游戏ID为梅仁藤的姚光姚先生吗？”
“是。”
那端激动起来，“是这样的，关于你今晚在问卷填的那些，我们是不会故意在游戏里安排的！《进来》未来要向大众开放，绝对绝对不可能有专门恐吓玩家的Npc存在！”
姚光叹气，“你的意思是，我看见的是假的吗？”他看了眼时间，“距离我提交问卷也才过了一个多小时，你们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我们一般先看系统的总结，再看具体的差评，从分最低的开始，姚先生你是分最低的那个。”
“……”看在黑衣的面子上，他特意往上提了几分，结果还是最低的那个吗。
“啊，跑偏了，我们不是质疑你。应该是引导你的Npc出现了一些Bug，导致他头和身体错位。你想啊，其他需要在电脑端移动端玩的游戏，也会出现类似Bug，只不过没有面对面，所以玩家通常喜闻乐见，会记录下来和其他人分享。
“但《进来》不一样，Npc格外像真人，玩家又能接触到，一旦有故障，就会非常恐怖！我们除了注重安全，还很注重Npc的模型，但还是出现这种情况了，不好意思啊姚先生……”
“这个说话方式，你不是客服吧。”
“我是技术部的，他们说这个事情得专业人员上。我们这边一定给你改好，你明天一定要上线啊姚先生！”
《进来》在全国二十个城市开设了体验点，一个体验点内有五百个游戏机器，一个机器代表一个体验名额，加起来才一万名额，而报名人数远超一万，何愁担心没人填补他的位置。
不过因为游玩方式，《进来》的安全性一直饱受争议，可能是想在初期挣一个好名头吧。
那个云雾人带他脱离了雾气，来到新地图，又引着他下到山脚，如果没有那种奇怪的形态，确实是一个普通NPC在普通地履行引导职责。
“好吧。”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