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姚光靠坐在窗前，窗外月影从树叶的间隙筛落，他看得有些入神，几乎已经忘了身侧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不得不以一个连词重新吸引他的注意，并承接上文：“你已经不记得你在《进来》里经历过什么？”
姚光没有选择回答，他只是默默审视对方。可惜月光有时亦如阳光盛大，对方的脸匿在盛大的月光里，让他辨识不清。
被盯视着，那个人不自在地转了下指间的录音笔，“不记得也没关系，大多数人都不记得了。只是你向来是人群中的佼佼者，我以为或许会稍有不同。”
自从离开《进来》后，姚光再没有关注过相关信息，他不由皱起眉头，“大多数人不记得是什么意思？”
“大脑受损？”
姚光屏住呼吸，“因为我。”
那人的笑声如同云翳飘忽，“当然不是，你只是一个玩家和推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进来》作为第一款能够比肩现实的全息游戏，需要给予大脑大量虚假刺激，因此导致玩家大脑受损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
面部肌肉相当僵硬，姚光不知道自己摆出了什么表情，“那就好。”
两人重归静默。
那人再次转动录音笔，“你刚才是不是没有认真听？抑或是我的自我介绍不能让你信服？我在调查《进来》，只想获取相关信息，已经碰壁许多次了。拜托，帮帮忙，说不定我以后能还你一个人情。”
“比如？”
那人沉吟片刻，“我听说你的爱人是《进来》中的Npc。”
“别用他来钓我，我不喜欢打哑谜。你说总碰壁，但依我看来你已经拿到了许多旁人都不知道的消息。”
姚光本身并不是柔和的长相，只眼睛微圆，稍显和缓，又兼眸光温柔，才易令人生出亲切之感。现下他冷着眼光，整个人就似刀锋一般。
“一个游戏而已，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来管，也轮不到我来回答与它有关的问题。”
“的确，可是《进来》的相关人员，包括与它暂时合作的推手都已经人间蒸发，只剩下一个你。我实在好奇，但找不到门路，你真的不能帮帮我？”
《进来》作为游戏界的里程碑，自面世就激起了巨大的讨论热情，从体验服到公测、到正式开放、再到后面种种活动，它无一刻不受万人瞩目。
方才这人说大多数玩家脑损伤，姚光姑且可以相信，毕竟“游戏公司刻意压下消息，不愿叫其为大众所知”这个逻辑大体说得过去。
但全体游戏工作人员失踪的话，不可能没有风声，姚光也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他耐心耗尽，没有戳破来人拙劣的谎言，直接起身送客。
来人还不死心，仍要纠缠，拉长的调子刚刚出口，姚光立刻沉声制止：“别这么讲话。”
来人微一愣怔，半晌才道：“真是抱歉，我差点忘了，我的声音与你爱人的一模一样，你是因为这点才愿意见我的。”
“……什么？”
仿佛摁下开关，或者揭开谜底，姚光短暂产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很快的，颅内好似有雾气流窜，连带着意识都不清醒，重回迷蒙一片。
他扶住额头重新坐下，又去瞧那个人。
月光偏移，他看见一截苍白的颈项、一个尖削的下颌和一双熟悉的眼睛。
一双属于他爱人的死去的眼睛。
“……我在做梦吗？”姚光喃喃着自问，伸手抚摸来人的面颊。
“为什么是做梦？”那人一改方才的玩味与疏离，换了个人似的，依恋地轻蹭姚光掌心，“为什么不是你从来都没有离开那场游戏？你们人类的大脑很神奇，它会欺骗你。”
姚光将人揽到腿上，用爱人死亡那日同样的姿势紧抱他，怀中躯体仍是无法回暖的冰凉。
姚光失望道：“我没有欺骗自己。”
爱人并不满意这个回答，环抱住他脖颈，仍拿着录音笔。灰暗之中，细小的红色指示灯光涂抹在两人面庞，像一缕血液在流淌。
“你应该留下来陪我。”
“我当然会留下来陪你，但不是现在。”
“这是你的梦话。”
“这是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姚光抚摸爱人的长发，安抚一面愤怒的海那样认真，“你有话想对我讲么？那天你抓着我，好像要问很多，可惜出不了声音。离开《进来》后我没日没夜地想这个……这就是我做这个梦的原因吧……”
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才是正常的。
这是梦里臆想出来的场景，姚光怎么可能想象得出答案。
但月色隐匿，周身开始虚化，场景稍显崩溃的时候，爱人开了口：“我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他埋进姚光颈窝，双臂收紧勒住他脖颈，好像只要答案稍不尽己意就会把人带走。
姚光不由失笑，偏过头亲吻他鬓发，“是真——”
“是真的！？”
姚光猛然睁眼，眼前尽是黑暗。
“明天就能出城？我怎么不知道。”
“骗你干嘛，我交任务的时候Npc告诉我的。你下线之前没找Npc说话吧。”
身旁对话声聒噪，姚光感觉自己忘了什么，胸腔里空空荡荡。他听着他们讨论，默默摘下游戏头盔。
旁边一个玩家见他动作，掐断交谈，拍向他肩头：“出来啦，你那找花任务做完没？”
姚光适应着《进来》游戏体验点的灯光，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回道：“没有。”
“奇了怪了，用得着区别对待吗？我可是随手摘一把草就过了。”
所谓找花，不过是为了让玩家适应系统所赠躯壳而设置的新手任务之一，在众多任务中算得上最简单的一个。
对于大部分玩家而言，信手采棵植物就能通过。
偏偏到了姚光这，他几乎采遍全城可见种类的花朵，一枝一枝耐心试过，仍然完不成，快把城里绿化薅秃了也没辙。
直到刚才，临近下线，Npc还站在城内恒久不堕的圆日下，端着标准微笑，温和地拒绝他：“少侠，我想要的不是这种。”
姚光一想起Npc的微笑就头疼，“可能确实因人而异吧。比如测试反应的那个任务，你不也没过。”
“花谁都能采，反应却有快慢，这怎么能放一块讲。”
虽说《进来》赠与的躯壳必定比玩家本人迅捷强壮，但躯壳数值与玩家身体情况强相关，玩家现实里比他人强，游戏里的躯壳就会比他人更强，反之亦然。
因为这种微妙的个体差异，相同任务落在不同玩家手上，通关方法就不同，数值够的玩家直接通过，数值不够的就得继续锻炼、尝试旁门左道、或者寻求帮助。
姚光完全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他比体验服里的大部分玩家都强，是以快速完成后他仍有余裕等在一旁，对需要帮助的玩家施以援手。
直到他接到找花任务。
他在名为“牡曜”的新手城里玩了七天，整整三天都在跟花死磕。
拥有《进来》体验资格的玩家每日下线后都需要填写几张调查问卷，好叫官方收集Bug和玩家意见以作改进。
姚光轻车熟路打开链接着机器的平板，边填写问卷，边同玩家说：“反应力得靠你自己练，一时半会我没法帮你提升。而且我刚想起来我也收到消息了，Npc说明天牡曜城门开，我要出城看看，就不管你了。”
“行，说好互惠互利，结果我也没帮你找到合适的花，就这样吧，我继续留城里训练。”
他俩本就是暂时合作的陌生人，几天下来没磨合出朋友情谊，便理所应当的分道扬镳。
翌日姚光再上线，正站在Npc跟前。
姚光：……
Npc：微笑。
姚光薅来两根草。
Npc：“少侠，我想要的不是这种。”
姚光：“你针对我，我哪里惹到你了？你想要的到底是哪种？”
Npc：“随便。”
Npc：微笑。
姚光深呼吸，“今天下了游戏我就把你填调查问卷里。”
Npc不为所动，依旧温和道：“少侠，稍安勿躁。牡曜城门马上开启，您可到外面碰碰运气。”
“……我知道。”
城门高大厚重，朱红斑驳，附近已是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玩家ID浮在上空，旁边十来个Npc在发放存着干粮的包袱。
姚光过去领了一个，Npc笑眯眯地看他，“这城门多少年没开了，我也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模样，不过应该和牡曜城差得有点多。少侠，遇见什么都别慌，是正常情况。”
姚光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兀自走到远些的清静地界等门开。
他不是嫌弃人，只是个子有点矮，扎在人堆里闷得慌。
姚光本来是一米九的个子，整日苦恼身高太过瞩目，让他没法好好藏在人群后头躲懒。
因此刚一得知《进来》提供捏脸塑身功能，他就立刻前往体验点报名，抽取体验资格。
登录游戏第一件事，把身高调低十几厘米。
他自认调得不夸张，只不过到了正常男性的水平，却忘了其他人对身高的执着。
一进牡曜城，女玩家还好，高矮均衡，男玩家却个个一米八打底，直奔两米的也不是没有，部分人只顾身高，忘了其他，身体比例能和黑猩猩争锋。
体验服只有一次塑身机会，姚光瞅着攒动的黑压压的人头，有点后悔自己没能和一米九和解。
他面无表情地比了比身高，眺向城门的方向。
应付过几波跑来搭话的玩家，再百无聊赖地等待一段时间，城门才缓缓打开。
牡曜城处处簇新繁华，唯独这地老旧，门轴转动的吱呀声盖过所有喧闹人声，提醒众人新的地图即将开启。
姚光站直身体。
门缝里，未被人群遮挡的上空，浓重雾气翻卷着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