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几道法印,却已引来了巡夜的弟子们,张天师看了徒儿一眼,张朔便会意,三言两语便将弟子们打发走了,只当此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师徒二人再回兜率宫,已近亥时了。
张朔见师父一路上便紧紧握着那两颗石子,步履沉重,不明所以,甫一进冥室,便开了口,“师尊,狐族可是有异心?”
张天师手一扬,将两颗石子撒到了置物台上,道,“以镇妖井掩藏自身妖气,有几分机灵,他们拼死逃进了**和惑魄,非一时能醒来的,先歇着,待明日圣坛论毕了再来追究,若真有,绝无姑息。”
张朔点头称是,又道,“师父明日要开坛论道,今夜且由弟子在此看守这两个妖物。”
张天师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冥室。
张朔目送着师父离去,若是他方才没有眼花,师父的脸上隐隐现着一丝落寞,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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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张朔自入定中缓缓醒来,已近午时时分了,非他贪睡,而是他如今修为还未突破上清境,正是需凝神敛气的紧要关头,他又偏生执着,是以,一夜修习远远不够。他察觉这冥室相安无事,又见那两颗石子好生还在原处,起身掩上门便回了自己房去,洗漱完束好发,便就往张天师处去了,该去提醒师父一声,圣坛论到时辰了。
兜率宫与伏魔殿一南一北毗殿而立,张朔正要进兜率宫的主殿,却见三男一女四个道人正向着伏魔殿方向走去,素手携拂尘,各有风骨,正是这天师教除却张天师外的四位高人,九怀真人、九叹真人、九思真人和九辨真人,四位师叔伯也当看到了自己,其中,九思真人遥遥朝自己招了招手,张朔忙上前去拜道,“子初见过众位师伯师叔。”
三位男道并未开口,只九思真人道,“昨夜镇妖井处有异动,掌教师兄邀我等前去伏魔殿商议,子初也一道罢。”说来也怪,天师教历来便是,男弟子多是容貌惊绝,女弟子却反而生的寻常,九思真人是这天师教中与张天师平辈的唯一女子,却也姿容平平,倒是她座下爱徒蓼莪,被称为天师教第一美人,更有蓼莪仙子的美誉。
张朔闻言,心道师父被刺这等大事,定是要告知几位师叔伯们的,当下便点了点头,“弟子自然该去。”
四位真人走在前方,九思真人多问了一句,张朔便将昨夜之事一丝不漏地向四位师叔说了一遍。伏魔殿乃是天师教要紧之处,大小事宜皆在此商议,张朔甚少进这殿中,只因此处规制繁多,不利道家修行,说是伏魔,实则对人的束缚同样很多。
九思真人命殿外把守的弟子速去请张天师来,不多时,果然见张天师来了,张朔折身刚要上前去拜见,却见师父神色有异,又听其开了口,“何方妖物,在此撒野!”
张朔一惊,便觉两肩被紧紧钳住了,他本能一挣,丝毫未有松动,转首看去,钳住他的正是九思真人和九辩真人,只是他二人面上神色哪里像是修道之人,明显是被冒充了。这两人既是妖物,竟能在自己面前将妖气隐匿的丝毫不漏,修为却不知有多高,可想而知,余下的两位“师伯”,修为只会更深不可测。
为首的“九怀真人”盯着张天师,道,“我们是奉了涂山氏之命前来取你这老道狗命的,你爱徒在我们手中,束手就擒罢,否则教你这数百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若无爱徒被擒,张天师以一对四,何曾有惧,可这妖物说得不错,培养一个弟子要花费何等心血,况且,张朔是他一手抚养长大,即便非天赋异禀,他们亦情同父子,他们能一击便抓住自己的软肋,不知是这数百年来,妖变得更聪明了,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教,且这个高人还与自己熟得很呢。
张天师藏于袖中的手暗自结印,眼见“九怀真人”和“九叹真人”分从左右袭来,可不是昨夜那两个小打小闹的小狐妖。他结出法印硬接下两厢重击,心道若有昆吾在此,此等妖物又能抗下自己几道剑光,只是,自己不配剑已有数百年了。
张朔见师父一时被牵制住皆是因为自己,心中羞愤难当,身为天师弟子,原来竟这般不济,自诩勤奋,又有何用,那两妖打斗间仍未以真面目示人,可见尚有余力周旋。看得出他们颇有几分不要命,一左一右将师父两手压制得紧,若非是天师修为,怕已被突破防线。
张天师大致摸清了来袭者的路数,此二妖皆是千年以上的修为,且还是其中的皎皎者,若不是来寻仇的,单单是为他人所用,倒是可惜。他双手各结法印,再出重击,却不是冲着他们,而是直击制住张朔的两妖而去。此招连张朔都没想到,耳听身侧两妖闷哼一声,肩上束缚陡然解了,当下抽身去了。而张天师替徒弟解了围,自己却硬生生接了两妖的重击,他默念护体心法,眉心黑影闪了几个来回,终究被金光压制了去。
四妖不得不现出了原形,皆是兽面人形之物,一双赤睛目发出幽幽寒光,张朔并未见过,却猜到大致是半妖,便听张天师款款道一声,“尔等半妖无根无源,只需说出是受何人指使,我便只化去你们妖丹,留尔等性命。”
为首那妖物道,“无需张天师好心,死在你手上的妖有多少,不多我四个,今日就看你本事。”
张天师嘴角一扬,“大言不惭。”
张朔见状,道,“师尊,我来助你。”
张天师扬手制止道,“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去传录坛告知众生,今日暂休,明日再论,再将你四位师叔伯请来此处。”
张朔明白,师父非但是要以一敌四,更有把握速战速决,自己难敌的对手,师父却能这般轻易压制,可见即便身为其弟子,也不可知,天师修为究竟是有多高,怕离飞升也只是一步之遥,他暗生羞愧,转身离去。
待张朔带着四位真人赶至伏魔殿,殿中已是一片狼藉,张天师袖手其间,除却衣袂处有几滴血污,周身干净的不像是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战。九怀真人上前去验看,四妖皆是自尽而亡的,他拂尘一扫,道一声“无量天尊”,转身又问道,“掌教可有伤到?”他看着比张天师年长不少,眉目和善,话语里亦是作为兄长的担心。
张天师摇摇头,道,“无恙,只是没问出来,这半妖是受何人指使。”
张朔问道,“师尊,不是涂山氏吗?”
张天师道,“青丘狐子想杀我是真的,可地上这些却不是他们的同伙。”
四道这才知晓,昨夜于镇妖井处发生何事,皆是唏嘘,当真哪一回的大上清圣坛论都不太平,只是,若真是那涂山氏有异心,何至于只遣两个修为尚浅的小狐妖来,让人费解。九思真人冷声道,“掌教师兄何以断言,这些不是狐族派来的刺客?”
张天师不言,只微微侧过身,望向张朔,道“去将那两妖带来。”
狐子们尚且带着救命的石子,这些半妖可都是抱着有来无回的决心,答案岂非明白,他广袖一扬,地上再无狼藉,洁净如初。
九思真人以为是张天师答不上来,又上前一步道,“狐族不安分的心思非一两日,掌教师兄不是不知,且将那两妖交于我,且看他们招不招。”
张天师未置可否,九怀真人见状,上前劝慰道,“师妹勿急,想必此事掌教已有定论。”
九思真人看了一眼张天师,他自始至终都没回答自己的话,甚至都没看自己一眼,好在这数百年都习惯了,便向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言。站在最后的九叹真人和九辩真人对望一眼,前者无奈摇摇头,后者却藏起了嘴角的笑,拿出一副正经口吻道,“依我来看,不管那青丘狐子和这半妖是否有干系,既然来了都是刺客,又有什么分别,咱们天师教与妖族结下的梁子还少吗,掌教师兄多年不遇刺客,舒展舒展筋骨也是好的。”
张天师听着他这师弟满嘴的不正经,竟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涂山氏怎么就不想杀自己了呢,他们该是最想要自己命的。说话间张朔回来了,那两颗石子还未醒来,在他掌心里安然躺着,张天师略失法术,强行将他们唤醒了来,一颗成了红色,另一颗成了月色。
“喂,胡夷,你还好吗?”红色石子里传出一少年的声音,又清又脆,全然不知自己是何处境。
另一月色石子响了起来,“还好,就是睡得头疼,涂山霸,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一直躲在这里面不出来吗?”
红色石子道,“怕什么,咱们就这么躲着,反正他们也进不来,这两石子可是九尾狐的两眼珠子,好用着呢。”
那月色石子“哦”了一声,似是不信,却也无可奈何。
张天师听他二妖对话一番,暗笑其愚蠢,左手捏个诀,掌心便腾起了一道火焰,他伸手招来两石子,就着那火便烤了起来,狐族最是怕火,何况这是三昧真火,火焰之中,两颗石子躁动起来,不时发出相撞之声。
“唉,怎么这么热啊?”
“这不是热,这是烫!”
“不,这也不是烫,这是快烧起来了!”
张天师望着掌心里胡乱跳跃着的两颗石子,面无表情道,“再不出来,就要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