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正十三年,尧宅。
尧俍房中,一名婢女正在死去。
“春雷,你死了我要怎么办?”哭泣的是尧俍。
春雷面色发黄,她忍着腹部剧痛,说:“尧俍。等我死了,你还会喜欢上其他人,现在又何必这么忧伤呢?”
大夫说春雷病积腹水,是黄疸。
从春雷开始抱痛到今天不过三月,她本就食欲不振,肠胃常有问题,夜间大汗。再后来春雷手鱼际发黄,进而面色尽黄,最后已经口齿不清,处处感染,疯一样咳嗽和高烧。
这日她的腹部已经疼痛难耐,大夫说是腹腔积血,已经是马上要登极乐。
“我给你送的那么多东西,你都带着一起走吧,我给你的胭脂首饰,还有送你的布料绸缎,我都给你捎去。”尧俍说。
春雷忽然咳起来,越咳越厉害,最后开始吐血。
床单上一片殷红。
“大夫!大夫!”
奈何大夫也没法。
春雷忽然就不再咳嗽,气也不走,倒在了尧俍怀里,死了。
尧俍已经记不得她和春雷过往的事情,一切回忆都被搅乱,缺角一样地互相拼接却拼不出完整的图画。她最后只记得那天春雷在她胸口咽气的场景,这场景追她入梦,扰她好眠好几年。
“春雷。”如果不是右戚提起来,尧俍都不会想起这个被埋在记忆中的人。
“大人,春雷是个什么样的人?”英瑕问她。
此时月亮高挂在天空,撒进来一地珠沙粉。
“她是……”
尧俍在心里想,却发现自己现在只能想起她是一个多病的人。
“是她能听懂我的话中意的人,”尧俍说,“可是,那也是太久远的事情。睡吧,英瑕。”
白天时候,英瑕问尤右戚,大人以前都有什么样的故事。右戚讲了好多,讲尧俍放风筝掉落山崖,讲她顶撞母亲被罚,讲她和太子妃一起偷偷去烟柳巷。最后,讲了春雷的故事。
右戚记得很清楚,她是尧俍的陪读,她记得尧俍和春雷的每一个故事,自然也记得春雷死后,尧俍在某一天就忽然回了精神,春雷也在那时被尘封。
古遐生桃花,莱城生梨花。
莱城梨树叶小尖,深红褐色,花芽圆满,花蕊淡粉,花瓣柔嫩。
满城都开梨花,一眼望去好像在梦中一样。
英瑕笑得开怀,她快步地来回。尧俍是注目着一枝开满花的树枝,看着入神又出神。
去阳天,尧俍要换一条路,她要靠南走,带英瑕去看新的世界。
医药坊的药属实好药,英瑕面色已经正常。尧俍也特意放慢前行的速度,一辆慢摇,多时休息。
南方城池多富裕,又有好食。没到长夏,羲和不愠,水汽富裕,树林茂密。有户人家边上梨树结了果,尧俍买下一袋。梨汁水饱满,甜入心间。
离开京都的时候,东山七君交给尧俍一份地图,地图上标明了那座仙岛的位置,阳天仙岛在海上,离岸有三个时辰的船程。
靠岸有一座城镇,名樂先县邑。
这个县产一种珍珠,叫樂先珍珠。珍珠需得下海打捞。当地人会穿上特制皮衣,屏住呼吸下游到浅海,捞取海底的珍珠。
樂先有一户冯姓人家,据说这家中的一对父子可以闭气一刻钟多。
即便此处是珍珠产地,但是樂先并不是一个富饶的城镇,这里的珍珠往往会被有心的商人压价,最后以非常地的价格被收走。
樂先靠海吃海,但是樂先的海产却非常贫瘠,临近的海洋好似没有游鱼一般。由于四周多丘陵,粮食也不足,樂先的人都过着非常贫困的生活。
尧俍在去之前,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提前让左戚带着官印告知了樂先的县令。
这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官来到樂先。
那县令名丘成,是本地人。
他似乎害怕极了尧俍,见了左戚,立马要跟着左戚出城。到了马车跟前,还没有见到尧俍,隔着马车帘子就行了跪拜大礼。
“下官丘成,樂先县令,拜见幸公。”
英瑕拉开帘子,跳到地面。
尧俍在她身后跟出来。丘成微微抬头望尧俍,他只看一眼就立马又收回了眼,甚至微微发抖。
尧俍说:“把我们的马车拉到附近驿站好生看管着。”
丘成俯首:“下官已经命人把自家宅子收拾出来接待幸公。”
“那你的家人又要去哪里呢?”尧俍问。
丘成没有说话。
“你差人把马车接走,车上东西分毫不能少。回吧。”尧俍说。
尧俍一眼看出,这县令身上背着一山仇怨。可她并非来出公差。而这世上不背仇怨的官员是不存在的,哪怕是尧俍也招人记恨,一切都是网。只是这县令看上去是作恶不少,甚至有些阴气缠绕在他眉间。
恶都是连根的,拔一根无用,其他的反而扎得更紧。
樂先县邑中并没有什么好的落脚处。
城中最好的客栈是用来接待商人的,尧俍一行人就住进了这个地方。
樂先人少,约摸也就三四千人的样子,但是来往商人不少,因此看着富贵的尧俍他们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店内的老板看尧俍身着不凡,一脸神秘地问尧俍是不是来收珍珠的。
“有好货吗?”尧俍来了兴趣。
“客人等等我。”老板边说边走进身后帘子里面。
过了一会,他抱着一个破旧的盒子来了。
老板神叨叨,他打开盒子,说:“客人,这颗珍珠可是极品得不行。”
躺在盒中央的那颗珍珠白润有光泽,看着快有鸟蛋大小,又没有瑕疵,圆得不行。
要来个普通人绝对两眼发光。
但是尧俍的脸色却平淡,她问:“这颗珍珠是哪户人家打捞的?”
那老板一笑,说:“客人看来是高手。实不相瞒,这珍珠是冯老头打捞的,他是我们这一带最厉害的,不过这种货色并非常有。而且冯老头都是直接送货到我这里来,你直接找我就好。你看,这一颗怎么样?第一次做生意,我不收你高价,就要你五两银子,下次还有买卖。”
老板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尧俍拿起那珍珠,说:“右戚,给钱。”
右戚往柜台上甩了三枚碎银子。
一行人上楼去了。那老板提着个小秤在秤银子,右戚站在原地等老板退余钱。
推门进屋。
尧俍从怀里摸出这珍珠。
“左戚,来看看。”
左戚本来打算进隔壁屋子,这下左戚只能跟在尧俍进屋。
英瑕走到床边,脱了鞋子就蹦到床上。
尧俍路上给她买了许多书,她现在能识字了,看书是一件让她幸福的事情,可在马车内看书,看不了几页就头昏脑涨不舒服,所以她总是在打尖住店的时候看书。
左戚关上房门。
尧俍挥手,让她来桌边。
“坐。”尧俍说。
左戚接过尧俍递来的珍珠,珍珠冰凉。
“大人,这是一颗鲛人泪。”
尧俍点头,说:“这还不是普通的鲛人泪,而是绝佳的鲛人泪,可值黄金一锭。或许,这里产的珍珠,大多都应是鲛人泪。”
普通人不认识鲛人泪,因此把鲛人泪当珍珠贩卖是完全可能的。
鲛人一族居住在深海,掌管人间火种,是古神中有名的族群。鲛人眼泪遇海水凝结成珍珠,鲛人血可做万年长明灯,鲛人皮薄如蝉翼却刀枪不入,鲛人骨是比翠铁还稀少珍贵的武器材料。
尧俍曾经见过一只鲛人,在她小时候。
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她们还是十岁出头的幼童。
南方一省令送来一只活鲛人,鲛人样貌丑陋,说听不懂的语言,那只鲛人手脚被铁链束缚关在水笼中。
尧俍记忆深刻,那只鲛人看着只有十岁孩童大小,额头有五条火纹。
这只鲛人被先帝送给了年幼的梦东方。而在太子妃的责令下,尧俍,梦东方还有慕楠偷摸地把那只鲛人丢进了直通大海的大亚河中。
“大人,要查吗?”左戚问。
尧俍默默地望了一眼趴在床上看书的英瑕,她摇摇头,说:“不查。”
右戚和老板结算清楚,进房间来把左戚拉走。
“大人,鲛人泪是什么?”
左戚走后,英瑕才开口问。
“是鲛人留下的眼泪。”尧俍说。
英瑕下床,跑来看放在桌上的鲛人泪。
她问:“鲛人为什么流泪呢?”
“因为鲛人感受到悲伤,痛苦,绝望。”尧俍说。
明明是美丽的事物,却偏偏从悲伤中,从痛苦中,从绝望中孕育。
英瑕说:“大人,那樂先这个地方有好人吗?”
“好人哪里都有的,只是好人总是被封住了嘴。”尧俍说。
“那樂先的好人一定很痛苦,生活在一个充满悲伤的地方自己却无能为力。”英瑕说。
尧俍说:“英瑕,人世间就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听见呼喊,不代表没人呼喊,而是那些人遮住了耳朵。如果正义总是姗姗来迟又匆匆消失,那那些呼喊就像被毒哑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一样血淋淋,**地宣告着人世间如炼狱。
“大人……”英瑕支吾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便又扭头走了。
第二日一早,樂先县令丘成差人来客栈,说是摆了好酒宴想请尧俍他们过去。
右戚一听,直接笑了,说:“这人真是脸面大。”
尧俍没见那人,只和右戚吩咐道:“你和英瑕留在客栈,我和左戚去仙岛。”
海岸边有船,但是这些船大多是用来下海捞珍珠的,少有人会往外航行,何况航行三个时辰。
但钱财面前鬼低头,岸边有个船夫愿意带尧俍他们走,不过他说他只管划船,方向得尧俍来指明。
尧俍摸着太极,盯着金针。
海面上云雾四起,格外迷人眼睛。
那船夫说:“这海往外是什么也没有,两位何苦呢?又白花钱。”
尧俍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你们捞珍珠,一年能捞到多少呢?”
那人呵呵笑,说:“一般一年能捞个三两颗吧。多的,像那姓冯的老头,他闭气长,能去远的地方,一年能捞十几颗。少的,像有的人家身体不行,一次下海就得歇息些时候,可能一年就一颗。”
“靠海都有多少人家捞珍珠谋生呢?”尧俍问。
“以前得有几百户吧!现在估计有一百多户,”船夫说,“我们这里的珍珠是天地化成的,不是那种蚌珠,卖一颗大概也够一家人活着了,有时候运气好,一颗能卖好几两银子。冯老头最厉害,一年能赚二十多两,他娶了几个妾呢!家大业大,我们羡慕不来。”
尧俍说:“你们每个人都提起这个姓冯的人,看来我得去去见见他了。”
“那老头脾气可臭了,笑起来蔫坏,长得贼眉鼠眼,一口龅牙,不知道以为他是老鼠变来的。买他珍珠就好,别去见那怪人了。”
“这种人也能有那么多妾吗?”左戚忍不住问。
“都是拐来卖的女人,婆家也没有。”那船夫说。
海浪波涛,像铰链一样连接湛蓝色的天空。
远处云雾缭绕之中一座岛屿若隐若现。
“大人,到了。”左戚说。
尧俍嘴唇平平,侧目瞄那船夫一眼,接着蹬腿入空中,两三步飞离船上,平稳地落在仙岛的岸边。
左戚紧随其后。
那船夫看得出神,嘴唇微张。
他左右看,才发现这四周都是迷雾,根本看不清远方,前行只有那岛屿是明亮的。
方才,他竟然就是穿越那迷雾来的。
他心里发怵,总觉得那迷雾里有鬼神甩动勾魂索,那看不透的海浪好像有三叉戟对着他的一双眼珠。
船夫使劲地往岸边滑,他不顾自己手如何乏累,只想两只脚踩在实地上而不是在摇晃无依的海面上。
“两位大师!我就在此等你们回来!”船夫抱着自己的船桨,大声对着尧俍她们说。
“左戚,去探。”尧俍说。
左戚化作一只兔子便遁入岛内。
尧俍绕着海岛一周走。离岛不远的地方有被打烂的船帆,看着长满青苔,该是许多年之前的了。
这是一座很大的圆岛,岛不平,中间像山一样凸起,被密林遮盖。
海边的石堆里长满了可怖的藤壶。
不时,左戚回来。
“大人,这岛正中间有个屋子,看着有人居住。”左戚说。
“有人?能听见些什么吗?”尧俍问。
左戚摇头,说:“大人,这岛太大了,我听不全。但是可以肯定这岛上有些小野兽。”
尧俍要找的可不是野兽,她要找的是一只精怪。
两人在岛上找寻多时,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岛中间的屋子大门紧闭,门上有一张粉符封着。边上围栏里有几只白羽鸡在啄食。房屋是石头泥房,几根歪木头撑着。
尧俍熟悉符篆,那粉符是用来安宅的。
就是这屋子里面是什么人呢?在这般偏僻的海岛居住着,来回陆地快一日。
来之前,东山七君曾说过,阳天这边有不少仙人爱逗留人间,而海里又多生物精奇,许多修炼成功的就在孤岛上面游荡。
尧俍是不怕这屋子主人的,她怕的是那只精怪已经被人捉了吃了,那她又是白来一趟!
快要午时的时候,船夫着急得不行。要是再晚些,回去路上就得天黑,天黑的时候摸啥,看啥都是没有的。
他望啊望,看还是没有人来。于是他拿起船桨坐上了船,想要推船出海,可是那海面上的大雾还有这么长的船程让他心里恐慌。
他闷头把船桨一摔,骂道:“烂□□的!我钻钱眼里了接这个活来干!”
船正晃着,他正骂着,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船夫喜出望外,却又很快冷下脸来。
因为来的人只有尧俍。
尧俍没有多问,她只是踩上船,坐下来。
“大师,另一位客人呢?”船夫低头问道。
“走吧,我给你指方向。”尧俍说。
“不等她了?”船夫又问。
尧俍斜他一眼,说:“走了。”
那船夫被看得浑身一抖,他赶紧下船推动船身往海里去。
回去的路上,船夫一言不发。
他的心里,这是一对来这里决斗的武林中人,一方战败,而他正拉着胜利的一方回到樂先。
要是这位大师心情一个不好,一手杀了他,他就死了!所以船夫闭口不语,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左戚自然不是战败的人,而是在尧俍的意思下化作了兔子留在岛上,随时有情况就联系尧俍。
至于联系的方式,自然是用尧俍给她的传信符。
那时候尧俍不论昼夜一定会耗费自己的修为踩海浪过去。
回客栈后,右戚说那县令真是脸皮比城墙还厚,没事就来露脸。
尧俍说:“不要理会他。”
接着她又看了看在灯火下读书的英瑕,说:“如果必要,杀了也无妨。”
右戚束起大拇指,说:“哇,尧大人。你是这个。”
尧俍看不懂她在做什么,挥挥手,说:“回自己屋去。”
“我屋子就我一个人,无事可做呀。”右戚把手放在桌上,来回看自己的手指。
“去找秋秋,她最会讲故事,你让她哄你入睡。”尧俍说。
右戚两手一落,起身,快步走出去。
她边走边说:“那我就去找秋秋了,尧大人好梦。”
右戚离开。
英瑕本来就翻来翻去,此刻她终于放下书跑到尧俍身边,说:“大人,我想给秀娘写信。”
“写吧,想写些什么?”尧俍说。
英瑕说:“娘看不懂字,所以想让秀娘帮我跟娘说说我这些时日来看见了些什么,然后问她身体好不好,最近怎么样。再问问秀娘她最近又如何,古遐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好,我去给你拿笔墨来。”尧俍笑着摸摸英瑕的脑袋。
尧俍离开房间。
她一走,秋秋就钻进屋子里。
秋秋怀里抱着个布袋子。
“小姐,我和关三给你带了些好吃的回来。”
“关三?”英瑕问。
秋秋把东西放桌上,她说:“是个侍卫。”
在尧宅的时候,右戚给她排了十几个丫鬟,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都不用她自己做,从起床梳妆到睡前更衣,那些丫鬟生怕得罪谁一样上来就帮英瑕。
英瑕不是享受的命,她跑着找尧俍,说她不喜欢,她就只喜欢秋秋跟着,秋秋跟着就够了。
尧俍便也就只留下两个打扫的丫鬟,其他的都撤走了。
英瑕觉得秋秋身上有一股子神秘劲,尤其是那几个夜晚中讲故事的秋秋。秋秋明明是个丫鬟,她说她是古遐某个农民家的,虽然不识字但是却知道那么多奇闻。
而且,英瑕多在夜半思念娘,她时常和秋秋说起娘。可是秋秋从没有说过她的家人,更不说思念谁,就连她那个姐妹,冬冬,秋秋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有天英瑕问秋秋是否想家。
秋秋只说:“一别有时候就是永别,在一起时好好珍视,离开了就偷偷想念。必要时,写个信告知安好,就够了。”
秋秋说的时候没什么感情,但秋秋每月都有书信寄去古遐。
秋秋带来的包里装了一个肉饼。这地方还有人卖肉饼,英瑕觉得不可思议,她说:“这是哪里来的?”
秋秋说:“我去客栈后厨做的,小姐你尝尝呗。这地方这么穷,连个肉油都少见,左右都是拿腊肉炒葱蒜,吃着咸口得要命。小姐你都要瘦了!”
英瑕笑,她接过饼。
“才来多久,怎么可能瘦了。”
秋秋说:“你快吃,这盐是我随身带的,里面有别国的香料。”
“随身带的?”
英瑕吃一口肉饼,果然好吃,酥软,里面的馅汁水多又还格外有味道。
秋秋说:“不重要,好吃吗?”
英瑕点头,说:“你吃了没?”
秋秋说:“吃了,我和关三分了一个。”
尧俍此时推门而入。
秋秋立马从凳子上起身,她行礼:“大人好。”
“坐吧。”尧俍说。
秋秋于是又坐下了。
“笔墨,写吧,写好了给我,我差人送去古遐。”尧俍把端着的放在桌上,也不问英瑕手里的饼是何处来的。
“谢谢大人。”
英瑕是识字了,但是没人教她写字,写出来是横平竖直,一板一眼,好像小儿画画,煞是可爱。
写着写着,蜡油也燃尽。
夜月无声寒人,不知哪来钟声,敲响明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