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看尧俍没有说话,又接着戏谑一般说:“古往今来,屠城者众,忠烈败臣,多你一人不多。何况,如你所说,自是无干系,猪狗不如。更不说并非无辜之徒?”
尧俍抬起头,问:“既然如此,当初你何必离开?”
“当初,”巫女笑,说,“当初我是傻的,再回头看只会更傻。你呢?你也和我一样傻吗?一个人和一城人,选择当真有那么困难吗?”
“如是我死,我自心甘情愿。可是要万人死,我做不到。是要她死,我更做不到。”尧俍说。
“果然是傻的。受哪些情情爱爱的桎梏,又受哪些黎明百姓的裹挟?”
巫女说着,站起来,走进屋内。
“夜里寒冷,莫睡着了,明天的太阳不会温暖到让死人睁开双眼。”关门前,她说。
听上去真是狠毒啊,尧俍心想。
她忽然想起英瑕来。
英瑕笑的时候眼眸会微微向上,淡绿色的眸子里面映照天上的一切,眼角游出的丝线好像天边的一抹染了色的云彩。
她是那么的明亮,以至于尧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太阳的颜色换做了她的笑容。
恍惚之间,天地已然安静。
尧俍闭上双眼,放松身体,让自己的重心尽数靠在小腿上。
听林中音,受百万风,以是野马,无非动容。
她听见远处一对鸟伴侣跳上了枝条,你来我往地互相啄喙。进退之间枝条颤动,落下棉花一样的几团雪,在地上摔碎,砸中某一片来年春天成泥的叶子。
她的眼前是黑,黑里有着胚胎一样红润的色泽。
这是出生的颜色,也是死亡的颜色。
她的双脚逐渐麻木,生命的本能让她想要起身。可是她不能,她也不会。她只是抬起手来,整理了自己的衣领,然后抬起头,好像眺望天空。
她看见一只老鹰飞向更远的一座山。
她看见那天边的云朵变换无常,步履蹒跚地往天堂去。
她看见,看见躲在幕布后的银河,看见那满色的星空。
她看见天上的宫殿,看见执扇的仙人,看见金盏玉杯掉落桌前,跌跌滚下诛仙台。
她看见博道写天书。
她看见,那年银河的飞鱼撞破哪位天上人的船底。
她看见,英瑕如线一样滚动飞舞,掉落人间。
她看见英瑕。
或许那并不是英瑕。
尧俍又闭上双眼,太阳的光辉不能挤进入她的眼中。
她的眉头因此舒展。
于是昼去夜回,天地终于真正沉入死亡一样的寂静。
凉夜不生风,却好似山啸。
寒冷先是刺进她的肌肤,然后顺着她的骨,顺着她的肌,一针一针向上扎,向上爬,到她的心脏,到她的喉头,最后到她的双眼。
这就是寒夜杀人的方式。
尧俍调动自己的修行,温暖起自己的身体。
修行不是什么无底洞,有进有出,哪怕是即将成仙的人,也总是刻意地减少修行的消耗。
生热,是最浪费修行的东西。
可是尧俍不能起身,她要这么跪着。
跪倒明天的太阳升起,她的膝盖不能言语却好像在嚎叫。跪倒后天的太阳落下,她的膝盖先她而死亡。
她今年才多大?修行是千百年的事情。
明镜台说她能成仙,她便能吗?
陛下让她做天鉴令,她便有那个资格吗?
她修行多家武术,可是这又如何呢?能打能斗,无非是拳头的力量,那她的心,她的思想,她的灵魂呢?
回想自己的人生,尧俍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失败感。
钱权于她而言是粪土,那是因为她有数不完的钱财,有怎么都在握的权力。
倘若,今时今日她换了一个出生的序章。
她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学资历而不治国,学工程而不制术。
她的年龄似乎正是要度己为他的时候,可是她却被困在虚晃的泡沫之中。
而这个泡沫来回无影。
她回想起师父说过的那些话。
“你的生命中有一段未续的情缘,那会夺走你的青春,你的心,你的灵魂。她会来得没有道理,来得让你没有办法察觉。可是你要学会甄别,要学会压抑自己的内心。”
尧俍忽然彻悟。
英瑕是掉落人间的独属于她的情缘。
从她看见英瑕的第一眼,她就看过了前生今世,她的心底已经知道,这是自己要握住的没有握住的人。可是,她早就封锁自己的情爱,于是她看不透两个灵魂背后的一切,她只看得见命运的线,她以为那是上天的指引,她以为那是她的因果。
实际上那是她自己种下的种子。
可这种子太小了,不是吗?
是情爱的种子?是情缘的种子?是情分的种子?
人间有家国,人间有善恶,人间有生死。
天上的仙人们又是在看什么戏剧?是喜剧?是悲剧?亦或者说,是荒诞剧?
他们那淡然的双眸透过这人间千万里的大地后,看见的是什么?
是人类自以为傲的一切还是埋藏林间的数万只蝼蚁?是世间万物,清风吹拂还是哪一家屋檐上滑落的一滴水珠?抑或,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他们眼里,人间就只是人间,大地就只是大地。他们看人间就只看人间,看大地就只看大地。
尧俍想,那这株在她心里破土而出的高大树木,不知不觉之间占据了她的灵魂的这株植物,是不是只是世间千万树木中的一枝。
占据了她的一整个目光的她,也只是滚滚红尘中的一缕带着尘土的风。
她的这粒写下她俩姓名的种子,和其他那么多的种子。
黑的,黄的,红的,白的,无色的。
有什么不同或者高低贵贱之分吗?
尧俍私心觉得是没有的。
可是她私心又是觉得有的。
家国天下。
世界上有没有有什么人有那个权力,有那个资格,告诉全天下所有的人:“家国天下。”
弱小的人,退步的人,害怕而又恐惧的人。
没有。
情爱好像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下流。
自然好像是什么不过微不足道的踏鱼。
尧俍在想:这人世间的一切究竟想要去往什么地方?
人出生在世界上是一张白纸,没有善恶的概念。
哪怕他杀人,哪怕他防火,对他而言,他也没有善恶。哪怕他割肉喂人,哪怕他千里送食,对他而言,他也没有善恶。
只是因为他想做罢了。
无论他是爱是恨,都是因为他想做罢了 。
善良与邪恶不是被写进人类灵魂的一对双生子。
只有生存才是刻进我们身体深处的唯一真理。
他的善恶,他的爱恨,他的一切又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千百万年来一切祖先在他身上的期翼的再现。
有没有什么时间,什么空间。
尧俍心想。
她可以摆脱这所谓的天然?
随即她马上又明白了。
从她问出这个问题开始,答案就已经消散了。
在时间和空间之中,她永远是她。
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她是什么都有可能。
那些她可以想象的,那些她不可以想象的。
哐的一声,木屋的门被打开了。
尧俍惊然地睁开双眼,看向那立在门边的巫女。
“你在做什么?”天赐皱着眉问她。
尧俍沉默几许,说:“我在等待一个答案。”
“我问的是,你在想什么?”
尧俍说:“我在想,在想很多东西,乱乎乎的。”
“你叫什么?”巫女问。
“尧俍。”
“聪而明,良而为,仙人补道。”巫女说着。
这是明镜台对尧俍一生的预测。
“进屋来吧。”巫女说。
“您可是要帮她?”尧俍问。
巫女说:“我是要帮你。”
“那我不愿起来。”
“你知道,这人世间最害怕的是什么吗?”天赐问道。
尧俍说:“最害怕死亡。”
“是遗忘。人世间最让人害怕的是遗忘。”天赐说。
“前世今生,忘了爱谁恨谁,”天赐继续说,“可是,最遗憾的,却也是最美丽的。遗忘是多么厉害的本领。尧俍,你能学会吗?”
尧俍听懂了,但是她不认同,只是说:“如果遗忘真的有用,那么巫女你为何还住在此,为何还不愿见她?你忘不了,所以你只是忘了恨,但是你还是恨。”
巫女淡笑,她走近了些,说:
“执着于遗忘,便不是遗忘,便无法遗忘。我可以忘记,但是我忘记的是悲痛,而不是事实。我甚至可以感恩,但我感恩的不是苦难,而是自己。你懂了吗?”
尧俍说:“我的人生大概还是太短暂了。我的双目不能及遐,双耳只能闻迩。”
“去往死亡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出生。去往出生的路有很多,但是最好的一条还是死亡。看上去我们的一生有这么多路可以走,但是最后所有人都走到一个终点。痛苦也好,遗憾也好,满足,兴奋,一切都消散变为尘土一样,何必呢?”天赐说。
尧俍说:“生会变作死,可是生不是为了最后的死。死亡只是句读,中间段落篇章哪里能不看呢?书而只看结字,岂不谬哉?”
天赐不再回答,而是仰天喝笑几声,说:“天有风云,仙人观台,凡人蝼蚁,依河筑堤,复明日便无。你今日是想要救她,明日呢?后日呢?你是不是想要救她?千百万浮云众生只是一口气,仙人们如此寡情,你若想成仙,你要如何去静心?一城人,一个人,你如取舍何必纠结?于你,她是仙途桎梏,于她,你又是什么?”
尧俍呆滞瞬间,旋即回答了一个问题:“日后,也是要救的。”
“早些休憩。”
天赐说完,便回了屋。
天边没有云彩,没有喷云而出的日光。
世间唯有黑暗,就像宇宙万物一样。
在黑暗中蛰伏的不止蝼蚁,还有人。
夜静漫山。
尧俍闭上眼,在寒冷之中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飘着小雪。
尧俍的双目睫毛染上雪的颜色,她的身上批了一层薄薄的雪色大衣。
太阳没有升起,但是四下已经微微朦亮。
尧俍睁开双眼。
眼前却没有那木屋。
她有一瞬间恍惚自己昨日是否真的遇见了巫女,那木屋是否只是她杜撰出来的荒唐幻境?
可是她立马又知道了。
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从她醒来的一瞬间,她便离开虚幻的梦境,睁开便就是世界。
人在梦里难以分清现实,可是在现实却一下就能分清梦境。
四周是没有覆雪的树桩,快有大缸粗。
可是昨夜明明天有小雪,她此刻的膝盖也积水甚重。
她四下看。低头便看见一枚红色玻璃瓶,瓶边是一张便签纸。
那红瓶散发着带着浓郁仙气的如波涛般生气,尧俍一下就知道这是巫女给她的。
她想动,却发现自己不太能动。
她只是慢慢抬起自己的手,先去抓地上的东西。
巫女说:“见此信时,你大概已在林中睡了六日久,悟道漫长,此方开头。多加调动修为,该是有大进步。瓶中是我心头血,能解几年时日,但不多,三两年已是大限。”
一滴热泪滑落至手心。
尧俍挪动身子,她起不来,只能一头栽到雪地中,试着动自己的双腿。
她有些不适地翻了个身,躺在地上。
手里紧握着那“心头血”,她心狠地想要捏碎,却又小心翼翼地握着。
这就是这么多年她所求的。
躺着,抬头一样看天。
多么广阔的天空。
闭上眼看天。
多么浩瀚的宇宙!
等腿从死到生。
尧俍跌撞地起身,没走几步就又摔倒了。
她下意识抱紧手里的东西,于是脸上没有任何防护地栽进土里。
她爬起来坐着。
坑里有一滩显眼的血还有半节断木。
她摸了自己的脸,脸上的血已经没了温度开始凝固。
尧俍苦笑。
她的衣裳沾了水一样重,可是两只脚更重。
翻飞的记忆好像粉嫩的春芽和枯黄的秋叶混合着朝她席卷而来。
她这才发现。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把英瑕排在自己的前面,而前路迢迢,她有些看不真切。
尧俍又不是傻的。
她看得真切,英瑕看她的双眼里面是如何的情意。
其实,从她与英瑕四目相对的第一次,她的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一个声音告诉她。
这个小孩不会只是她的妹妹。
可她是什么人。
她是自诩成仙的人,凡人的七情六欲她如何会沾染?
奈何,越是不想,越是成真。
不出三月,她已经把救她划为自己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再过几年,她那些埋不住的小心思在夜里爬床。
正是爱人,才会彻底地放弃又再卷土重来到处摸点希望来苟活一般。
她唯一相信的是,英瑕决然不知她那龌龊的心。
这一点她是对的。
出林子的路那么漫长,久到尧俍又在想这是不是什么幻境。
什么森林,木屋,巫女,手中的这瓶“希望”都是她堕入邪道的幻境。
远处一棵树有一掌雪掉落。
尧俍想起有一年她和英瑕去看雪的事情。
那个冬天并没有过去很久,可是对尧俍而言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那是一个如梦如幻的冬天。
恒妃被册封皇后之后,皇帝便开始沿南巡、东巡的路线修建行宫。
靠近南边的有个行宫,尧俍记得很清楚,就在清洲。那里有一座灵气四散的野山泉。
她和英瑕去行宫的路上,尧俍发现的。
当天夜里,尧俍就带着英瑕去了那野山泉。
温泉水暖发烫,而天上的星星繁华如流云,烟雾缭绕之中最亮的那颗星星藏在英瑕的眼中。
尧俍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比水还要烫。
那日的风吹过山冈,微微凉意撩拨尧俍的发梢。
英瑕就窝在她的肩头,侧着年,看着天空。
前路是星河,她却背靠着自己,眼里的星波散落一半给自己。
尧俍下意识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冷吗?大人?”英瑕问她。
尧俍一惊。
“我不冷。”
衣裳被堆在一边。
其实,四下都是尧俍甩下的符阵,除了微风,那寒冷的如针的风根本过不来。
英瑕缩得近了一些。
夜阑风静,縠纹似绸缎。水浅人轻,星河如流光。
尧俍忍不住地握住英瑕的手,问她:“这么多年,待在我身边,你开心吗?”
英瑕半转身子,说:“开心。”
尧俍看英瑕有时候是小孩,有时候又不是小孩。
此刻,她看英瑕是多么可爱的人儿,以至于她的手不自觉地去触碰英瑕的嘴唇。
“有时候……”尧俍说了三个字却又不再继续说下去。
“怎么了?”英瑕问。
尧俍笑了笑,说:“你有想过今后人生的另一半吗?”
英瑕约摸好几秒没有说话。
沉默过后,英瑕的声音传来:
“想过。大人知道的,大人怎么可能算不到呢?我想过,可是我想了又忘了,忘了于是又再想起。”
尧俍的手扶上英瑕的脸庞。
“我知道。”她说。
她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已经忘了。
就是这么短暂而又漫长的几年,时间一发酵,时间的一切都开始改变。
好人变坏了,坏人变好了,爱变成恨,恨变成爱……一切矛盾都走向彼此。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尧俍看向英瑕的眼神中开始带着火?带着**?
尧俍不知道。
尧俍唾弃自己的行为。
可是她没法控制自己的心。
她甚至隐约觉得,自己就是那样把英瑕领进了家门。
英瑕是一朵成长中娇嫩的花。
她不该被任何事情左右。
尧俍知道,这世上那来那么美好的人生?哪怕贵为天子,也有让人心腹剜痛的经历。
如果不是她,英瑕的人生或许如淤泥一样,但也可能只是一株稀松无奇的路边杂草。
但一切都不是她如此贪恋的借口。
那天在那野山泉上,她在英瑕的嘴角落下她此生第一个吻。
那吻里是她单纯而又炙热的心跳。
可是那吻也是世俗对她的批判与折磨。
天理啊,人欲啊。
她只能闭上眼,让她的双眼去想象英瑕的模样,而她不敢睁开眼看眼前的人。
于是**就像火一样蔓延,连荡漾的水也没法浇灭。
可是再是如火的心跳,到了表面,也仅仅只是变做紧紧的拥抱和急促的呼吸。
尧俍不禁在想,她快要三十年的人间游究竟在她脑里种下了什么世界法则,让她心甘情愿地反抗自己的灵魂法则。
她想,这就是人世间的规训。
可是她也知道,这人世间的规训最后定然会败给英瑕朱唇轻启所出的无关痛痒的话。
这是英瑕对她的规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