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俍回到客栈的时候天正大晴。
她好像经月不归的猎人回到家乡一般,推开明明属于她家的木门,却好像回家一般有所期待。
她知道的,英瑕一直都在这屋子里面,如她所嘱咐的那样没有离开。
而她是饱经风霜归来的人。
尧俍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门把,她却忽然一顿,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尖。
如果如巫女所说,她在林中沉睡六日之久,那么为何她什么也没有记住?
此刻她知道了。
她是沉湎在梦乡的子弟。
梦里的灯光拉线,人影如醉,哪怕她不能全然记起,可是她也脑补出她在梦里做了些什么。那些床褥之间的,又或者不在闺房的,在微风和熙的山间田野,在日落散布的河床林野。
她与英瑕没有姓名地在天地之间,千万里般地遨游。
那感觉如此真实,烧烫了她的心。
英瑕的呓语与喘息都在她的脑海中回荡。
她怕,她一打开门,英瑕能够一下子就看穿她所想所思所念。
即使英瑕不能。
屋内的英瑕听见门外的声音,她以为只是日行的惯例事情。
她没有起床,也不想起床,于是只是说:“今日也不必进来了。”
“英瑕,是我。”尧俍说着还是推开了门。
门一开,英瑕立刻就跳了起来,她打着光脚跳到尧俍身边,抓起尧俍的手,然后看着她,说:“大人回来得好晚!”
尧俍忽然说:“英瑕,今后就叫我名字吧,不用叫我大人了。”
英瑕不明,于是问:“怎么了吗?”
尧俍说:“回京之后,我会辞官。我不是答应你了,我们要回古遐。”
英瑕先是开心,旋即又担忧道:“那大人的事情谁来做呢?”
尧俍想说,国运衰败,谁来甚至没人来都无所谓,当世要的是文武将才,不是神算子。
“陛下会同意吗?”英瑕又问。
尧俍说:“这些你不用担心,我会安置妥当。”
尧俍怕地下寒冷,英瑕又是光着两只脚丫,她伸出手,本来想像抱小孩一样抱起她。
半路她又改变了路径,拦腰扶着,俯身靠近英瑕,轻推着她:
“地下凉,去床上吧。”
两个人并排坐着,英瑕的两条腿挂在床边。
尧俍又伸手将她的腿抬到床上,说有寒气。
其实哪里有什么寒气。
这里被尧俍设阵,样样都是好的。
英瑕看着尧俍的面容,说:“大人都如何过的?脸也消瘦,面色又憔悴,嘴唇煞白一般,像是在森林里面饿了这么多日子一样。”
尧俍在心里面说,可不就是这样。
尧俍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红色的瓶子,说:“把这个喝了罢。”
英瑕无问,拿过来就喝了下去。
她看上去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摸着自己的心口.说:“有些烫。”
尧俍伸手去握英瑕的手腕。
心头血快速地涌入她全身的血脉之中,找到那丹,游了进去。
丹无变化,但尧俍就是觉得那丹亮了许多。于是她发自真心地笑了。
尧俍之前就知道巫女无法解咒,因为这早就是仙人的事情了。她能做的不过是想办法让自己陪伴英瑕再久再久一点。
她现在是悲喜无常,修炼得再久,心性也无定。
英瑕敏锐地察觉到尧俍的变化。
她低下头来,问:“大人算着,我还有多少时间呢?”
尧俍没想过英瑕会如此直接地问她。
又或许。
她想过。
因为英瑕就是那样的人。
她知道自己将死,却好像不甚在意。
“英瑕,你不怕吗?”尧俍问。
英瑕摇了摇头,随后抬起头看向尧俍。
两秒后,英瑕钻了过来,缩到尧俍的怀里。
“不知道,”英瑕说,“我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死。有时候我好像怕,有时候我好像不怕。想来想去,只能确定一件事情。”
尧俍轻轻地抱住她,问:“什么事情?”
英瑕歪着脑袋,回头望。
她说:“我想活着,但是如果我无法活着,那么我也接受。可是,大人,虽然我现在如此的坦然,可是我一想到我会永远离开你,你未来可能孤单,也可能忘记我而不孤单,不论哪种结果,我都太难想象。其实死亡哪里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无声的道别。”
无声的道别。
尧俍的手掌不大不小,刚好掌握英瑕的脸颊。
“英瑕。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有五年的时间。”尧俍说。
“五年。”英瑕说。
尧俍听出她这平淡语调中的可叹。
尧俍说:“对不起,我没有那么有本事。”
英瑕摇头,说:“和你没关系。”
嘭的一声,天上降下一道雷。
英瑕的心狂跳不止,她深呼吸,用手顺气。
被吓着了。
尧俍见状,笑着搂住她,说:“睡吧,一会天就要下起雨来了。”
英瑕躺着,缩在被窝里面。
野外有孤狼对月嚎叫。
只有五年吗。
英瑕本来以为,怎么也有十几二十年。
她有些无奈地笑,身子往后缩,离尧俍更近一点。
一切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大人,今天可以抱着我睡吗?”英瑕问。
尧俍没有用语言来回答,她伸出手揽过英瑕。
“来年的时候,你愿意入我的族谱吗?”尧俍问。
英瑕问:“我要以什么身份,入你的族谱呢?是在你名字的下面还是在你名字的边上?”
尧俍没想过英瑕这么问。
“你想什么便是什么。”她说。
她早就料到如今,也想到她那愚蠢而又迟钝的内心很可能会伤害到英瑕。
再往后,她会一路放行。
英瑕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说:“在边上,我们要并排着。”
她们没有在同一个时间出生,大概也不会在同一个时间死去,可是人世间的步伐不会因为出生或者死亡而不能并排。
烛火要熄而不熄,而天上月亮悬挂,月光洒落人间。
人世间唯有大海的深夜是一片黑漆。
英瑕睡不着。
尧俍也睡不着。
先开口说话的是英瑕。
尧俍一句一句答应着。
等太阳升起,烛火熄灭,夜已经告别,这两个人才睡去。
她们说了一夜的话,就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一般。
尧俍越说越困,英瑕越说越精神。
英瑕谈天谈地。
三日后,她们沿路返回,回到了罗斯亚首都科尔。
一路上,他们伴着北行山脉,或者说曼扑奇山脉向西走去。
那山上光秃秃的,陡峭得要命。
英瑕说:“这连成片的山,人都上不去,像围墙一样围住这些森林中的人,天外的世界就只有脚下这条白色的路。”
尧俍摸她脑袋,说:“人生下来也不是为了征服什么山脉,有路就走,没有路也总可以走出一条路来。”
白茫茫的路隔断森林与山脉。
尧俍想起那过往王朝修建在西北的长城。
长城挡人,挡兵,挡商。
而这山,看着有些渗人。
她这么想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看向这边的人。
天赐人如其名,就像天赐的神人一般。
她站在远处就像一粒黑色的尘埃,但她还是看清了英瑕的面容。
她摇摇头,说:“长得可真不像他,也不像我,像是天下掉下来的人一样。”
说完,她一愣,忽然笑了出来,挥挥手,转身走向森林。
两人到科尔的时候,慕楠正好在科尔闲逛。
慕楠说等些日子当地会有一个大型集会,据说是罗斯亚一年一次的节日。走之前慕楠也提过一嘴。
尧俍问她是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总之是热闹非凡的日子。
尧俍与英瑕想看一眼,默契地决定留下来。
她们也走了这么多地方,看了这么多山水,吃了那么多美食,掂量到头发现,其实每个地方差得最多的还是人罢了。
吃的再美味久了也会忘,风景再秀丽总不过山水无情。
这人,始终是不一样的。让人记忆深刻的可能只是一张陌生人的笑脸或者只是一句寒暄。
就像家,得有人才是家。
哪怕是梦里,也得有那么一个人,才算梦。
集会上异族舞蹈,灯光辉煌,餐肴油光。
风轻轻地来,轻轻地走。
尧俍抓起英瑕的手,说:“别走丢了,走丢了找你要花太多时间了。”
英瑕笑,然后握紧尧俍的手,说,“我会在原地等你,等你来找回我。”
尧俍没有回,而是问:“吃什么?”
“走走看看,想什么就拿点什么。”英瑕说。
于是英瑕拿这个,拿那个。尧俍跟在身后,付钱都付不过来,又被英瑕扯着手拽到其他地方去了。
英瑕惯爱热闹,开心都写在脸上了。
远处高楼上。
捷那枝看着下面欢脱的两人,对着身边喝酒的慕楠说:“你说她们是来治病的,这看着也不像将死之人。”
慕楠擦掉嘴边的酒,看着天外天,说:
“嗯,不像。”
捷那枝望向她,问:“这次来,待多久?”
“半月。”慕楠说。
“多些时间吧。”捷那枝说。
慕楠却摇摇头,浅饮一口酒,说:“边境不可无将,来敌国都,也全是因为有你在罢了,如是被东方知道了,我定会被削官削爵,军法论处。”
慕楠的领口微敞,捷那枝伸出手去整理,她问:“她那么不念旧情?”
慕楠摇摇头,说:“她不是不念旧情,她是太在意旧情了。”
捷那枝淡笑,说:“你们这皇帝,真有意思,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楠却好似酒醒,她目光明亮,转过头,问捷那枝:“我能相信你吗?公主?”
捷那枝站起来,便要扶她起来。
“你喝多了,回宫歇息吧。”
楼下,尧俍忽地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捷那枝扶着尧俍离开的模样。
她心里扑腾一下。
她本能地去算,可是没算几步,又立刻收手。
其实,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尧俍就不再愿意去测算天下的事情了。
饶是她算了,又有何用呢?
她看向英瑕。
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说去躲也躲不过,逃必然也逃不掉。
就那样受着吧,横竖都是命中注定的甜蜜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