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要离开英瑕了。
有一天夜里,秋秋提来一盒点心,然后她没有询问就坐在了英瑕的面前,对英瑕说:“我要离开了,英瑕。”
英瑕本来在读书,她立刻离开书桌,走到英瑕身边。
“什么?”
“我要离开京都了。”秋秋说。
“为什么?去做什么?”英瑕说。
秋秋抿笑,她露出一种英瑕从来不曾见过的笑容,她说:“我还有个妹妹散落在人间,我想去找她。”
“确定吗?”英瑕说。
秋秋点头,说:“嗯。她是我父母抱养给别人的。西行山的师兄前些日子给我送来一封信,我都不知道他居然知道我还活着。他说,西行山大变,悬刃门几乎被灭门。师父死前给了他一本册子,册子上面都是同门弟子尚且还活着的亲人。师父说,如果还想找亲人,那就还有机会。其实我想,也就我一个人还会还能找吧。多残忍啊,对其他人来说。”
“什么时候走?”英瑕问。
秋秋说:“明天。”
“这么着急吗?”英瑕问。
“那册子写成已经是十几年前,变数太大,虽然说不在这一日,可是还是快些出发好。”秋秋说。
英瑕在她身边坐下来,问:“大概要去多久,还,还回来吗?”
“不知道。但我还会回来的。”秋秋说。
英瑕说:“钱财可够?不够我这里给你些。”
“够的,你的钱留着明年给大人买礼物吧。”秋秋说。
“不差这些的。既然这样那需得早去早回。明天什么时候?”英瑕说。
“天亮就出发。”秋秋说。
“我去送你。”英瑕说。
“嗯…嗯,也可以。那我先回屋了。”秋秋说。
“就在这里睡下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过了。”英瑕说。
秋秋站了起来,她把点心盒往英瑕那么推推。
秋秋摇头,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小姐。”
英瑕当然记得,她不忘记任何事情。
“有时候一别就是永别,所以在一起时好好珍视,离开了就偷偷想念。”英瑕说。
“嗯,”秋秋又推那点心盒,“大人专门让人买的。西市新开了一家糕点店。”
英瑕却把点心盒提起来放到秋秋手里。
“拿走吧。”
秋秋没有拒绝,而是大方地接过来,说:“大人总是念着你的。”
英瑕笑着点头,说:“明日我不送了。想来你今夜找我,也是来道别的。道别还是别太多,太多的道别只会让一切难过还是难过。”
秋秋走到门边,然后转身说:“深秋,我叫深秋,江亭人。”
“再见,秋秋。”英瑕说。
“再见。”秋秋说。
门被掩上,但是寒风还是看不见地往屋子里面窜。
英瑕早早吹灭了灯。
当秋秋从那扇门离开,一个人就这样简单地离开了她的生活。
睡到半夜,英瑕醒来。
她翻身走到门外,借着月光才发现叶子都已经枯黄掉落。
“秋天啊。”
是秋天了。
“秋天是一个属于死亡的季节。”
秋天里面有万事万物的死亡。
老人开始散发死亡的气息,等待冬天的到来。而离别的人总是在秋天悲伤一段关系的死亡。秋风之中,酒酿好像总是助兴,心死就好像秋天永远不会告别一样。
秋秋离开之后,她的贴身丫鬟也就不在了。
她本就不想一个人有十几个丫头,本来秋秋她也是不想的。
现在不是正好吗?
她自己可以伺候自己。
正好深秋也要来了。
第二天午时吃饭的时候,英瑕忽然想要一碟茶,等她想唤秋秋,却想到现在没有人应答她。
她的眼神中有一瞬间的落寞。
右戚夹起一块鱼肉放进秋秋的碗里。
“吃这个,这个好吃。”
英瑕低声地说:“谢谢。”
尧俍察觉到英瑕的低落,却没有说什么。
开口的是右戚:“晚上去万客吧,听说来了个其他大陆的唱曲的,唱的和我们见过的不一样。怎么样?英瑕。”
英瑕低着脑袋拨弄碗中的米饭。
右戚伸出筷子极其没有礼貌地敲了尧俍的饭碗,尧俍轻瞪了她一眼,却被右戚更用力地瞪了回来。
“英瑕,晚上去万客吗?跟我们一起。”尧俍这才说道。
英瑕默默点头,表示好。
夜里的万客人山人海。
那蓝头发黄眼珠的人家伙拿着一个怪模样的东西上了台,弹唱起来。
英瑕的心里升起一瞬间的兴趣和快乐,但是很快她又陷入淡淡的忧伤之中。
之前送别母亲的时候,为什么她没有这种感觉呢?是因为那时候她还小吗?是因为她成长了吗?
尧俍坐在她的身边,手搭上英瑕的肩膀。
“心情还是不好?”尧俍问。
英瑕点两下头后便抬起头,淡笑着说:“秋天来了,有些冷。”
“秋天也会走的。”尧俍说。
“嗯。”英瑕坐直了身体。
她看下台上的人,又看向喧闹的四周,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是时间洪流之外的客体,这是一种落寞却又幸福的时刻。
只此一瞬,她全然好了。
“大人!我想吃百合酥。”英瑕说。
尧俍挥手,站在门边的店员连忙上来,他早就听见了,于是说道:“百合酥一碟,马上就来。”
年轻人的心思,尧俍猜不中。
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算是老了吧。
这几年她费尽心机地到处经营,四处找寻佛家庙堂和道家的庙观,钻进了万古阁,又跑了好些古籍藏典。但凡她能找到,她都看了,甚至还有几个她试过了。她也试图寻找巫女天赐,可是她来去无影踪,她要是去了其他大陆,尧俍如何也是难以找到她的。
可这些都是无用的。
这种以口言而成的诅咒,没有媒介,记载几乎都是寥寥几笔,说句千古难遇,极其难解就再无后文,但便也知道还是有解。
于是一次一次的希望,一次一次的失意。
有时候尧俍会想,就快意地活十年,有何不可?
她也这么做了一次。
有段时间,她的确不再想法,她常常待在宅子里面读书画画,无聊就出门逛街,买些东西回来,看见喜欢的就捎着带给英瑕。有时候也会去万客听听戏曲。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她看着英瑕越长越大,她有时会发出无意识的叹息。
有一天晚上,她偷了些月光进英瑕的屋子。
她握住英瑕的手,探查英瑕体内的那颗丹药。
丹还是那样细密地往外散发真气,可是尧俍知道有一天它会忽然暗下去。
不像火焰那样逐渐地熄灭,而是忽然一瞬间,就如同吹灯一样,全然黑暗。
不论那时候英瑕在做些什么,她几乎会在瞬间失去精力。
在尧俍的脑海之中,英瑕已经摔倒在地。
哪怕知道,英瑕只是会昏昏呼呼,然后浑身乏力,如同得了极寒。
但,那倒下的英瑕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快意活十年,就是十年。
但她还想再要下一个十年。
忽然传来敲门声。
“尧大人,现在方便吗?”
是七姑娘。
尧俍开口道:“进。”
七姑娘推门进来。
长衣长裳,短帷薄纱。
额上是朱砂笔点的云,头上插着样式不复杂的簪子。她那张脸已经不像以前了。
七姑娘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
这些年她就在万客唱戏,在尧俍的帮助下在京都购置了一套房屋。她长大了,以前那些人也不来叨扰了,现在来烦人的换了一批人。
七姑娘步履轻盈地走上前来,好似非凡人。
她唤伙计在尧俍身边摆张凳子。
英瑕看看自己,又偷偷摸摸地看七姑娘。
落石拨动秋水,荡起层层柔情。
每一次,英瑕看见七姑娘她都这么想。
七姑娘和大人关系好,不过是七姑娘更喜欢大人一些,大人有时候真的过分地冷漠了。
但是不论如何,英瑕并没有那么喜欢七姑娘。
她怜惜七姑娘,但是不喜欢她。
她希望七姑娘好,可是那最好不要和大人有关系。
英瑕对尧俍的情感,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人总能考察自己的回忆,知道自己当时本是如何,又应该如何。但人却总是不明白当下,每一秒的现在都是那么不明白,不然为何人对于后悔这种事情总是很擅长?
她此刻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闷意。
“我先回去了。”她站起来说。
尧俍问:“回去做什么?还没有吃饭呢。”
“不舒服。”英瑕说。
英瑕想唤秋秋,说走了,然而秋秋去寻找她的妹妹了。
英瑕正走着,她也没有听清尧俍在说什么,只看见尧俍在说话,她忽然在心里想:尧俍会不会有一天也要这样忽然地离开她?如果说秋秋还会回来,那尧俍会不会一去不回呢?
“我先回家了,大人。”英瑕说着就推门离开了。
这头尧俍不知道英瑕为何忽然要离开,她对着右戚怀里的兔子挥挥手,说:“跟着她。”
左戚眨眼,几秒之后跳到地面,没走几步就化作人形,跳窗出去了。
手里没有兔子的右戚靠在椅子上,说:“一会结束了,我们也回吧。”
尧俍笑了笑,默许。
七姑娘一看,她直觉是她自己的问题,英瑕对她那种保守的不喜欢她还是能够察觉到的。
七姑娘在万客这么多年,她能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她摇摇头,心想,她年幼时候可能还有那个心思,但是看多了人间事,她早就没有那种想法了。那么多离开万客的女人,有人有好结局吗?
可尧俍人如其名,为她拿到一块多好的地方修建房屋?
在七姑娘这里,尧俍是她的恩人。
回到尧宅的英瑕回了自己的院子,她院子中有一个屋子专门用来放别人送给她的东西。
屋子里有一个大柜子,里面放满了尧俍送给她的礼物,或许有的不是礼物,只是给她的东西罢了。
“我还有多少时间用来摸清又表明自己的心意呢?”她嘀咕道。
谁人的第一次心动不是少年时候的迸发?
只是,她这细望的对象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那么的近也那么的远。
有时候,她会忘了她其实是尧俍收养来的亲人。有时候她又会忘了,她对尧俍从来都是爱慕的心。
如果时间是涓涓细流,没有夏日的洪流,没有冬日的干涸,从一而终地从雪山顶跑向大海,那么英瑕会愿意就这样一辈子。
“或许只有几年了吧。”她想。
她又不是傻的,这偷来的几年对她来说已经是弥足可贵,只是她还想多要些时间,毕竟没有人是真的心甘情愿想要死亡。
她有些颓靡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想不透。
虽然秋秋走了,但是右戚还是给她安排了一个丫头。
英瑕让丫头去街上给她端一碗热汤面来,她饿了。
没想到,端着热汤面来的不是那丫头,而是尧俍。
尧俍回来之后想去英瑕的院子里面看她,撞见提着食箱的丫头往院子走去,于是拦下了那丫头。问清楚之后,尧俍便接过那食箱。
“我去送吧,你找右戚拿些银子去买上好的糕点回来,放到我的屋子里。”
尧俍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碎银,说:“给自己也买些吃穿用的,跟在小姐身边还是要整着些。”
“谢谢大人!”丫头小跑离开了。
尧俍提着汤面走到英瑕的院子中,推门而入。
英瑕正在玩拼图玩具。
“来吃面吧。”尧俍说。
英瑕一听声,放下手中的玩具,收拾好桌子,拉开凳子。
“大人,怎么回来了?”
尧俍把面给她端出来,然后坐下,说:“你都回来了,我还在那里做什么?”
“听戏哇。”英瑕说。
“我并没有那么爱听戏。”尧俍说。
“之前你每天都去。”英瑕说。
“你倒是挺委屈。”尧俍笑。
英瑕不说话,吃起自己的面条。
“今晚来我屋睡吧。”尧俍起身。
英瑕一愣,问:“为什么?”
尧俍说:“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来,要来。”英瑕说。
“来吧,我给你找了些糕点。”尧俍说着走了出去。
合着这一趟就只是为了邀请她去一起睡觉吗?
有时候尧俍会和英瑕一起睡,但是绝大部分都是在尧俍出远门回来的时候。
英瑕每一次都利用这一点,半夜偷偷抱住尧俍。
她从来不思考为什么尧俍会要和她一起睡觉,不论理由如何,那都不是她的事情,不是吗?
她要做的只是每一次共眠都好好留下记忆。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尧俍会不会对她抱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但是现在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越长越大,不再是那个小孩,尧俍有没有倾心的可能呢
如果再抛却她是女性,抛却尧俍收养了她的这一层关系,抛却她们之间差的这些年岁。她们能在某个地方平凡地相遇,那么尧俍有没有可能在哪一天期待她的告白呢?
而对她来说,她也不用再只记着“大人”这个称呼,她或许还可以叫一声尧俍,是姑娘也好,是姐姐也好,总之不是大人。
多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啊。
英瑕喝完了面汤,把餐具放到门外。
尧俍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