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铁链

樂先城外,海边。

船夫被抓走了,家中唯剩他的阿妻。

她舌被割,不能言语,脚被抽筋,不能行走,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安好,但也看不见世界外的光明。

有人行走的声音传来。

他回来了。

她捉紧衣袖。

没曾想推门而入的不是船夫,而是一个陌生的人,看不出是男是女。

左戚左右看看,一眼看见那拖行地上的铁链还有面前女人手上的黑环。

左戚走上前,掏出怀中的翠铁短刀。那女人被吓得发抖,嘴巴咿咿呀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别怕。”左戚说着便一刀拉断了套在女人手上的黑色枷锁。

左戚捏住女人的嘴,看见她只有一半的舌头。

“走吧。”左戚说。

左戚走出门,却听见身后扑通一声。

她回头看,那女人摔倒在地,伸出手看着自己,眼里布满红血丝。

左戚深呼吸,上前去扶她。

“不能言语,不能行走。还有其他不便吗?”左戚问她。

女人坐起来,她捞起自己的衣裳,让左戚看她胸前。

“不能哺乳。”左戚说。

女人点头。

“我带你走,你现在是自由身了。”左戚说。

女人眼里惶恐,她指了门口,又指自己,张着嘴吱呀。

“他已经死了,我家大人要我来救你们,”左戚说,“你不能言语,不能行走,遭受比她人更多的屈辱,我们会尽量补偿你的。”

女人却摇头,眼泪滴落到左戚手上。

那泪水滚烫,烫伤了左戚的良心。

左戚本是妖,意欲修成人,却不想人间是如此模样。

左戚背起女人,往外走。

正走着,却忽然看见一团水在空中飞来,直直冲进大海。

那水里有浓厚的大妖气息。

左戚将这些人家中的人都带到了大堂里,约摸几百人。大堂中寂静,几百人并无言语。

那头,尧俍等人进入牢中。

这水是有目标的,把牢中所有罪名清晰的人悉数淹死了,而其他人却未动丝毫。至于狱卒,也死了。

女人见有人来了,说起自己方才所见的恐怖。

尧俍说:“将无辜的人都放走吧。”

“是,幸公。”省令说。

尧俍回客栈带上右戚去了大堂。

大堂里,尧俍说:“诸位,有想回家的领三锭银子,去省里招个保镖就可以上路。无家可归的,几日之后跟着我去京都,可以安置工作住所,自行决定。”

左戚走过来,告诉尧俍那个女人的事情。

尧俍心下薄凉。

“看来这天理当真是如水一样寡淡。”她说。

“带回京都,在府上好生养着吧,寻一老师教她打手语,问她想做什么,助她去做。”尧俍说。

“大人!家中孩童又该如何办?”有人问右戚。

右戚看向尧俍。尧俍听见了问题。

她忽然想起英瑕,说:“想带走便一同带走,不愿带走就留他在此地,每月领几两钱,其他的就自生自灭吧。”

这些生命,如何珍贵吗?

倒也不见得。

今时今日,她们等到尧俍来。

这片大陆上,其他地方有无和她们一样的人呢?她们又等得到什么人吗?这诺大的天下,对她们而言全然是充斥着火焰的牢笼。

尧俍不是她们的救世主。这世上也没有人配站出来向她们赔罪。

她们仰望,只能迷散在每一个没有来到的春天。

尧俍让人捉了副城令,明日处决。

副城令前脚还觉得人都已死,自己便是无忧,后脚就被人捉拿。尧俍不想过问那副城令如何,在她心里,和愚蠢愚昧的人讲道理是一种对自己心灵的折磨。

这些事情,需要问为什么吗?需要什么理由吗?又需要什么大言不惭的说辞吗?需要你深入了解什么内在吗?需要你广布告示吗?

一把火烧得尽的事情,非要猪狗惺惺相惜。

今天你为那黑鼠开脱,只能说明你也是一只黑鼠罢了。

尧俍问省令:“你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那省令接连摇头,说自己不知。

“不知是幸运,知而道不知便是愚蠢。”尧俍说。

“下官明白。”继天材说。

“这种城,荒了也罢,过几日我要走了,你将之后的事情处理完来便来信向我汇报。”尧俍说。

“下官明白。”继天材说。

医药坊的药材还够一月多几日,而北上回京都就快要一月的时间,尧俍不得不再此去往仙岛。

右戚在对照此地人员,左戚充当她的船夫。

添尘仿佛在屋内等候多时,见尧俍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尧俍说。

添尘挥动衣袖,桌上多了一个锦袋还有一瓶药。

“袋子里面是此岛精怪的乳牙和胎发,瓶子中是我炼化的天地灵气。这两个物品能延缓她的寿命几年。”

几年?如此珍贵的物品用来也只有几年?

尧俍问:“仙人,那精怪?”

“他已消散了。”添尘说。

“消散了?仙人,这是何意?”尧俍又问。

添尘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尧俍,又挥手让尧俍在身边坐下。

尧俍坐下之后,添尘为她倒一杯茶。

尧俍捏起茶杯,这杯子透明如无物,其中红如姜茶的茶悬在空中让尧俍想起那天的鲛人。

添尘说:“那精怪,是樂先城中被拐来妇女儿童的命格汇聚在一起形成的。那些人本是另一条人生路,有的富贵一生,有的勉强温饱,但不论如何都是自己的人生。来这里之后,命格被换,先前的命格便又从体内剥离了。剥离出来的命格在阳天乱窜,被鲛人族的长老汇聚一起,就成了精怪。鲛人寻我来解决,奈何青帝有令,不扰人间好坏,我能做的就只是守着精怪不被有心之人夺去。而你这次救了那些人,精怪自然就散了。”

尧俍问:“会回到原本的人身上吗?”

添尘摇头,说:“以往不复再来,你我都无能。”

尧俍又问:“那就是化为乌有了吗?”

添尘摇头说:“便成来世的命格,地下的当差会帮忙添金加银的。”

“来世,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尧俍说。

添尘说:“便没有。”

尧俍又说:“那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又?”

添尘说:“自然有他们的处罚。”

“生前没有遭受大罪过,死后遭受罪过又如何呢?来世遭受罪过又如何呢?除了天知道,谁能知道呢。”尧俍叹气道。

添尘说:“世上除了凡人,哪种生物有善恶呢?无非只是一种说法,一种判准罢了。疼痛也只是让你逃跑,奈何被侵害的人却浑身乏力无法脱逃,说到底不也是天性如此驱使。只有凡人想其中善恶,贴上几道贞洁牌坊。你说天性是恶吗?又是善吗?无非只是凡人自己造的一把锁罢了。你想通透了,就知道了。”

“多谢仙人指教。后生大概终生也难以参悟了。”尧俍却说。

添尘笑笑,说:“尧俍。你喝这茶能喝出什么?”

“味道苦涩。”尧俍说。

“非也,这茶其实是无味。”添尘说。

尧俍疑惑,这茶中如丝絮的苦她怎么能尝不出呢?

添尘却不再解释,她说:“慢慢喝,你就发现这茶就像寡淡的水一样,没有味道,却又饱含一切味道,甜口,酸口,苦口。某一日,尧俍你会发现这世间一切入口的水都是如此,有的无色无味,你却愣是品出千万种滋味;有的味道极端,入口却只能品出白水来。尧俍,你的路还长着。”

说着,添尘逐渐模糊透明起来,她话说完,整个人也就消失,那一地鸡毛也跟着消失。

独独留下的是桌上的那个锦袋和药瓶。

尧俍拿着东西,离开屋子。

走出房屋的一瞬间,这屋也化为乌有,边上的栅栏也消失。

左戚在等候她:“大人。”

“走吧,回去吧。”尧俍说。

回程的路上,那海浪却忽然变得诡异。

海面波涛乱飞,此起彼伏的是风暴。

一道飞来的浪打破了船。

两个人不得不耗费自己的修为飞回到岸边。

尧俍站在海边,细看眼前壮阔的海,海上乌云密闭好似天灾,雷打浪飞,水波汹涌。

“大人,海里有浓厚的妖气涌动。”左戚说。

“你能下海吗?”尧俍问。

左戚摇头,说:“大人,我只是一只白兔。”

“也是。那我们还是回吧。岸上都管不过来,管海里做什么?”尧俍说。

左戚说:“大人要是想,我也可以下海。”

“左戚,你只是一只白兔,我们回吧。”尧俍笑着说。

深海,鲛人城。

鲛人族族长刚回城无多时,却有人来报,说长老被刺,刺客还盗走长老的心中火。那刺客据说牛高马大,进城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无人知晓,只有几人隐约看见他的身影,长老是第二次清晨被发现死在家中。

长老死,鲛人族乱做一团。族长去寻添尘仙人,仙人却已经回阳天复命,短时不会回来。

这边,拿到东西的尧俍已经带着人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这次回京随行人员是浩浩荡荡一大片。

尧俍收了城中几乎全部马车,将那些愿意随她回京都的都载上,每车十一二人,下来也有十几辆马车。

所幸天气还不热,暑气未上,地面走起来不烫人。

起初互相不交流的人逐渐有了话语,一路上都是叽叽喳喳,随行的不再是水壶而是换成水桶。

她们各自说各自的方言,官话也学得不像模样。

英瑕和尧俍两个人坐一个马车。

英瑕觉得自己和大人之间好像多了点距离。尧俍路上时不时就在沉思。

有一天,英瑕终于开口问她:“大人,在想什么?”

尧俍笑,她说:“我在想星星。”

“星星?”英瑕说。

“英瑕,你可知道天上的星星多如地上的尘埃?”尧俍问。

英瑕点头,说:“我知道的,书上有写。”

“那些星星,各有各的宿位,各自都养一个神明,这神明是风,是火,是水,是岩,是天地万物。该是多么浩瀚的宇宙。”尧俍说。

英瑕说:“那些神明会到地上来吗?”

尧俍说:“来的时候我们多半都不知道。”

尧俍打开车帘,说:“你听得见风吗?英瑕。”

英瑕趴在窗边点头。

尧俍说:“这风里某一丝线就可能是天上的神明。没有具体的模样,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英瑕问:“大人想这些做什么呢?”

“无端空想罢了。”

尧俍话如此,但是心底却是有疑问的。

她在想,那高阁之上这么多神明,为何没有一个神明愿意来到人间?没有一个神明愿意帮助迷茫的凡人?

挂在那遥远天边的救世主们为何那么高贵?

回到京都,尧俍安置了随行的人。

第二天,尧俍又去医药坊,让姐姐来给英瑕开药。

姐姐说:“她看着身体无大碍,但是恶在深处,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没了,我最多只能保障她半年好活。”

“无妨,我还有其他法子。”尧俍说。

姐姐收了二十锭金子给英瑕调理身体。

某一天,尧俍夜里和英瑕说,明日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大人,是见谁呢?”英瑕问。

“东山七君,这次去莱城和阳天都是他指的道路,奈何我本事太差,一样也没有拿回去。我们再一起去问问七君还有其他法子没有罢。”尧俍说。

“没事的,大人。拿不着就拿不着呗,我现在左右也是好好的。”英瑕说。

尧俍笑,对她说:“是。你现在比以前有肉了,还长高了。”

英瑕嘻嘻笑,说:“谢谢大人。如果没有大人,我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好。”

“嗯,不用谢。”尧俍说。

夜里,烛火不明,长夜空月。

英瑕第一次清楚而又明晰地听清尧俍的呼吸声。

她侧身,背对着尧俍。

屋外不见月亮,只看得见那深深如大海的天空,而月亮不知在何处沐浴着太阳的光辉。

英瑕转过来去,正对着尧俍。

明明没有月光,但是英瑕还是看得清尧俍的面容。

尧俍第一天到古遐的时候,她下马车的那天,英瑕遥远地看见尧俍的身形,尧俍好像是天上的神人降临。

那天的那把剑滴着献血,尧俍的脸上却一丝不染,她双目如炬。英瑕知道,那一天,尧俍是想带着光明去的。

奈何古遐的夜空中连月亮也逃逸了。

现在在英瑕面前的,闭着双眼的尧俍和那天不一样了。

尧俍的样貌没有发生改变。

她的眉目是一笔重墨晕染在俊俏的眉骨上,她的眼窝好像湖泊一样捧着她那没有睁开的黑眼珠,她的鼻梁线是春风滑过的柳树枝,她的双唇看着如桃花瓣一样软嫩。

可是,她的眉头多了一道痕,她的眼把黑色晕染到下眼窝,她鼻梁下的双唇总是好像花落一样。

为什么呢?

英瑕不明白。

尧俍有钱有权,有容颜样貌,有绝世才华。她缺什么吗?她什么也不缺。

英瑕和尧俍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尧俍是笑着的。后来她往往见英瑕都是笑着的。

是哪一天开始,尧俍笑得不再如以前一样的?再后来甚至有时候会不自知地皱起眉头。

英瑕有无双的记忆,她记得她见过的每一件事情,她自然也知道是哪一天。

是她知道自己生母的那一天开始。

英瑕不是傻的,她心里清楚,尧俍一来二去为她奔波是为什么,执意要带她上路又是为了什么。她只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为什么又是为什么。

要说是尧俍在她身上补偿春雷,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那时候尧俍和春雷一样大,可是现在尧俍大她十七岁,是做她长辈的年纪。

“英瑕,你有什么特殊的呢?”英瑕问自己。

英瑕知道自己身体差劲。

但是在尧俍那里,好像她并不只是身体差劲,还有英瑕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在她身上。

而这东西压在尧俍的心上,裹挟她往前走,她往前走却看见不愿见的事情,于是尧俍的那么多思索便就具象在她的心间,浮现在她的面容上。

大人真是有美丽的容貌,英瑕心想。

英瑕不懂尧俍的心,其实她也不懂自己的心。

别人家的姑娘十几岁出头就嫁做人妇,身子都不齐全就得哺育新生,一身病下来,好的落个安慰,坏的得个数落,别人是扔了她还是养着她都是天理一样的应当或善良。

英瑕想要就这样一辈子待在尧俍身边,哪怕到她死了,她也想在尧俍的身边。

十几岁的一辈子要么是一辈子的遗憾,要么就是一辈子的笑话,最难得的就是真的一辈子。

那天在袖楼,英瑕说她喜欢尧俍。

回想起来,她看见尧俍的第一眼心里就是这么感受,好像她来这人间之前就已经喜欢上尧俍。

但,她不知道这喜欢是什么,有什么用,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她产生在尧俍身边一辈子的想法吗?

英瑕摇摇头,说她真的不明白这是一种情感,可少女的心动是春日新生的嫩芽,春风一动就长满心间。

尧俍早已经变成一颗种子种进她的心田,只是英瑕她不知道,她太小了,所以她不知道这颗种子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是前世还是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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