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璇玑阁暖阁的烛火突然爆起绿芒。
夜谰蜷缩在锦被里,指尖的紫藤不受控地刺破缎面,在床榻四周织就密不透风的藤蔓牢笼。
他额角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瞳孔在眼皮底下剧烈颤动。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夜谰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逼仄的巷子里,两侧高墙覆着陈年积雪,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像具被抽去筋骨的傀儡。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夹杂着糖画摊子的铜锣响,却在靠近时化作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野种!”
尖细的童声从头顶传来。夜谰猛地抬头,看见七八个男孩蹲在墙头上,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支糖人。
他们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白里爬满血丝,咧嘴笑时露出锯齿般的牙齿。
最前排的男孩晃了晃手里的糖人,糖浆还在往下滴落,在雪地上洇出暗红色的痕迹。
那不是普通的糖人。
夜谰瞳孔骤缩,看见糖衣下露出的指尖——苍白、冰冷,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泥垢。
当男孩们跳下来时,他听见骨骼错位的“咔咔”声,他们的关节以诡异的角度弯曲,像被重新拼接的傀儡娃娃。
“吃呀!”
男孩们围上来,糖人在他们手中扭曲变形,渐渐显露出人形轮廓。
夜谰想后退,却发现双脚被冻在雪地里,紫藤萝在小腿处蜷缩成一团。
最近的男孩将糖人塞进他嘴里,甜腻的糖浆瞬间化作腐臭的血水,舌尖触到一片带血的碎肉——那是颗沾着糖霜的臼齿。
“这是去年被你绞碎的小虎哦!”
男孩们拍手大笑,他们的身体开始融化,露出皮下缠绕的紫藤根须,“他的骨头还在你藤蔓里呢,要不要尝尝他的肉?可甜啦!”
夜谰剧烈呕吐,却发现呕吐物里混着半只眼睛,瞳孔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
更多的糖人被塞进他嘴里。
夜谰看见每个糖人都有着熟悉的面孔——都是当年嘲笑过他的孩子。
他们的糖衣下是破碎的脏器,糖浆里混着头发和指甲,每当他咬破一块糖,就会听见一声压抑的惨叫。“野种不配吃糖!”
男孩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嗡嗡作响的蜂群,在他耳边啃噬着理智。
紫藤萝终于破土而出,却在触碰到男孩们时化作糖浆。
藤蔓正在变成黏腻的糖丝,每一根都缠着孩童的残肢。最开始的男孩张开嘴,里面爬出无数糖蚁,密密麻麻爬满他的脸颊:
“你的紫藤萝都是我们的血肉养的哦,你以为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吗?”
“不要……”
夜谰捂住耳朵后退,却撞上冰凉的砖墙。男孩们的身体已经融化成糖浆,在雪地上汇成蜿蜒的血河,向他脚踝蔓延。
当糖浆触到皮肤的瞬间,剧痛如野火般窜遍全身,他看见自己的皮肤正在剥落,露出底下缠绕的糖丝——
那些都是被他杀死的孩子,早已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阿宣!”
他终于喊出那个名字,巷子尽头突然亮起一点火光,棋问宣的身影穿透雪幕走来,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但当那个人靠近时,夜谰却看见他脸上也沾着糖浆,嘴角咧开到耳根,露出和那些男孩一样的锯齿牙:
“阿谰乖,把他们都吃掉,就不会疼了。”
夜谰抱着头,发出绝望的尖叫。
紫藤萝在这一刻彻底失控,化作无数带齿的糖鞭抽向四周,将男孩们的身体绞成碎末。
但那些碎末立刻又聚合成新的糖人,每个都带着他熟悉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雪越下越大,每一片雪花落到他身上都变成灼热的糖浆,将他牢牢粘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糖人越聚越多。
“阿谰!”
真实的呼唤穿透梦境。
夜谰猛地睁眼,正对上棋问宣满是担忧的脸。暖阁的烛火不知何时已换成安神香,散发着温和的檀香。
他的掌心全是冷汗,而紫藤萝正缠满整个房间,将床榻护在中央,藤蔓上还挂着几滴未干的“糖浆”——那不过是被冷汗浸湿的锦缎。
“又做噩梦了?”棋问宣抬手替他拂去额前湿发,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眉心微蹙。
夜谰盯着他指尖看了许久,才确信那不是糖浆凝成的利爪,于是猛地扑进他怀里,紫藤萝随之缠上对方腰间,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们……”
声音十分沙哑,喉间似乎还残留着腐臭的甜腻感,“他们用糖裹着人……逼我吃……”
棋问宣轻轻拍着他后背,另一只手悄然结印,淡金色灵力顺着接触处渗入他体内,“陈年旧事,就把它忘了罢。”
夜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薰香,终于敢睁开眼,看见暖阁熟悉的陈设,才渐渐找回真实感。
“都是假的。”
棋问宣低头吻了吻他发顶,声音里带着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温柔,“你看,”
他托起夜谰的手,轻轻让夜谰摸过每一根手指,“你看,真的。”
夜谰盯着他开合的嘴唇,突然张嘴咬住他的手,用力到几乎要见血——
直到尝到铁锈味,才确信眼前人是真实的,不是噩梦的化身。
棋问宣任由他啃咬,感受到颤抖渐渐平息,才伸手将人按进怀里。
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一下下敲碎噩梦的残片。
他的紫藤萝却还在不安地扭动,藤蔓尖端轻轻戳着棋问宣的侧腰,像在确认这人是否会突然化作糖浆。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吗?”
棋问宣忽然开口,指尖穿过夜谰汗湿的发间,替他梳理纠缠的发丝,
“你缩在雪堆里,周围躺着七个昏迷的孩子,每人手里都攥着半块糖人。紫藤萝缠着手腕,正在啃咬那些糖渣。”
夜谰身体猛地一僵。
这段记忆在他脑海里早已模糊成血与雪的碎片,此刻却被对方的话语拼出轮廓。
他记得那些孩子的笑声,记得糖人碰到嘴唇时的灼热,记得紫藤萝第一次听从他的心意破土而出时的痛快——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再睁眼时,就躺在这人温暖的怀抱里。
“他们叫你野种,说你不配吃糖。”棋问宣继续说着,声音平稳如春日溪流,“那些糖人不过是你恐惧的虚无,”
“夜谰,是夜谰,不是别人,更不是野种。”
“你叫夜谰。”
夜谰看着他眼中倒映的烛火,突然觉得眼眶发酸。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情绪,幼兽般含糊地呜咽。
棋问宣轻笑一声,反手将人放在在软枕上,任由紫藤萝缠上自己脖颈:“想咬就咬吧,只要你觉得安心。”
少年的牙齿渐渐松开,换成舌尖轻轻舔舐那片皮肤。
他闻到棋问宣身上混着的雪水味,应该是刚回来不久,紫藤萝终于放松下来,藤蔓尖端绽开细小的花苞,轻轻蹭着棋问宣。
温热指腹擦过他眼下的青黑,夜谰歪头看着他,紫瞳里的惊恐已退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偏执的依赖。
他伸手勾住棋问宣脖子,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温暖里,直到听见对方低笑一声,说出那句让他心安的话:“睡吧,不早了。”
夜谰抬头:“你陪我吗。”不是问问题,而是肯定的陈述句。
“嗯。”
烛火在安神香中摇曳,暖阁里弥漫着檀香与松烟混合的气息。
夜谰闭眼前最后一眼,看见棋问宣袖口露出的一截紫藤——
那是他当年亲手缠上的,说是要“锁住阿宣的魂”。那截藤蔓正乖乖地缠着手腕,像条乖巧的小蛇。
他终于陷入安稳的睡眠,梦里没有糖人,没有雪夜,只有一片紫色花海。
而夜谰的紫藤萝正缠绕着对方脚踝,开出最艳丽的花。
远处传来模糊的童谣,却不再是嘲笑,而是温柔的哼唱。
卯时初刻,暖阁檐角的铜铃被晨风吹得轻响。
夜谰从沉睡中醒来,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看见棋问宣揽着自己的手臂时,唇角反倒不受控地咧开。
非常不合时宜的表情。
他歪头盯着魔尊眼下的青黑,指尖的紫藤悄悄缠上对方手腕,像在确认这人是否会随着晨光化作泡影。
“醒了?”
棋问宣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拇指蹭过他泛红的眼角,“笑什么?”
夜谰不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胸口,发出含糊的哼声。
紫藤萝在锦被下蜷成一团,却在少年掌心绽开细小的花苞——
那是他独有的表达开心的方式,没人可以看得懂。
早饭后,夜谰攥着棋问宣的袖口往门口蹭,紫瞳里满是期待。
昨夜的噩梦像被晨露打湿的蛛网,轻轻一捅就碎了个干净,此刻他只想去后园看看那株新栽的紫藤。
但魔尊大人却轻轻按住他肩膀,温声道:“今日有客,你乖乖在殿里玩,嗯?”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仰头盯着棋问宣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玩笑的痕迹。
指尖的紫藤突然缠上对方腰带,勒出深深的褶皱,紫藤萝无声溢出幼兽般的低鸣——
那是被剥夺自由时的抗议。
“听话。”
棋问宣屈指弹了弹他额头,转身时袖中滑出一颗蜜渍梅子,
“午间给你带蜜饯回来。”
夜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玄色衣角消失在九曲桥尽头,才猛地踢翻脚边的绣墩。
紫藤萝破土而出,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中,少年蜷缩到墙角,用袖子捂住耳朵。
璇玑阁主殿空荡如墟。
阳光透过十六扇雕花窗棂,在金砖上投下蛛网般的光影。
夜谰踢着地上的废纸团乱晃,突然在东墙根发现半人高的废纸堆。
是棋问宣处理过的文书,边角还盖着“阅”字朱砂印。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泛黄的宣纸,忽然想起前日在市集见过的杂耍艺人。
他曾用一张纸条变出圆环,说“顺着走就永远走不到头”。那个叫做莫比乌斯环。
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对折、翻转、粘贴,紫藤萝乖巧地缠在指尖当镊子,花瓣上的露珠洇湿纸面,反而让接缝处更加牢固。
当第一缕午间的阳光爬上窗棂时,夜谰举着完成的纸环原地转圈。
墨字在扭曲的环状物上蜿蜒成诡异的回路,“尊上”“斩妖”等字迹隔着纸面两两相对。
“阿宣!阿宣!”
阿宣…在哪呢?
夜谰完全忘了阿宣已经出门了。
他听见回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立刻扑到门口,紫藤萝在发间欢快地随风摆动,
“看这个!永远走不到头的环!”
棋问宣刚跨进门槛,就被少年塞进一个纸环。他看着上面晕开的墨点。
他唇角扬起无奈的笑:“这是什么?”
“莫比乌斯环!”
夜谰拽着他袖子往阳光里走,纸环在指间转动,激动的手舞足蹈:
“你看,从这里出发,能走到任何一个字上!就像紫藤萝绕着你手腕……永远不会松开!”
棋问宣挑眉,任由他将纸环套在自己食指上。夜谰睫毛投下细碎阴影,嘴角还沾着不知何时蹭到的墨渍,浑身都透着股子疯癫的机灵劲。
“做得很好。”
棋问宣从袖中取出油纸包,蜜饯的甜香混着梅子的酸气扑面而来,“奖励你的。”
夜谰却突然推开他的手,纸环在指尖转出残影:“我要出去看紫藤花!”
空气瞬间凝固。
棋问宣看着一股子倔强的眼神,想起昨夜噩梦里他颤抖的模样,“外面风大,等你病好了再去。”
“我没病!”夜谰甩开头,紫藤萝突然缠上对方脖颈,花苞在喉结处轻轻颤动,“你骗我……你骗我!”
棋问宣叹气,将蜜饯塞进他手里,顺便擦去他嘴角的墨渍:
“我怕你被风迷了眼,怕你被石子磕了脚,怕你看见糖人摊子又做噩梦——”
他声音忽然放软,“更怕你害怕。”
夜谰身体猛地一僵。
他想起偶尔在西苑闻到的血腥味,想起墙根处若有若无的咒文气息,突然觉得手里的蜜饯变得酸涩。
紫藤萝悄悄松开魔尊,蜷回他手腕上,像条被驯服的小蛇。
“吃。”棋问宣拆开油纸,将梅子递到他唇边,“吃完带你去看后园的紫藤,已经开了花。”
酸甜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不知道这人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只知道每当自己要掉进黑暗时,总有双温暖的手将他捞起。
午后的阳光漫过主殿金砖。
夜谰趴在棋问宣膝头,看自己做的纸环在对方指尖转动。
紫藤萝沿着桌脚爬上案头,将魔尊未批的奏折合拢,像是在抗议主人分心。
“阿宣。”
少年突然开口,声音闷在对方衣料里,“如果有一天我变成糖人……你会吃掉我吗?”
棋问宣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低头看着发间沾着蜜饯碎屑的少年,看见紫瞳里倒映的自己——那个永远温柔强大的魔尊,此刻眼底却翻涌着连自己都看不懂的情绪。
“不会。”
他伸手揉乱对方头发,纸环“啪”地落在案上。
夜谰抬头看他,忽然笑起来。
那笑容疯癫又天真,像极了紫藤花初绽时的模样。滔滔不绝。
他抓起纸环套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看着墨字在阳光下连成永不终结的回路。
窗外传来黄鹂的啼鸣。
棋问宣搂着怀里的人,听他含糊地数着纸环上的字数。
掌心的紫藤萝不再只是束缚之用,而是某种温柔本身的力量。
轻轻环着他,被水浇养又回报过去。
夜谰喜欢这种奇妙的感觉,真的很特别。一方面他又小心翼翼看着对方,希望不要被发现心底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