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阁的鎏金兽首衔环门被夜风撞开条缝。夜谰缩在门后,盯着守阁弟子的背影数到第三百下,指尖的紫藤萝突然化作细针,无声无息地刺向对方后颈。
跨过昏迷的身体时,发间骨铃轻响,在暮色中惊起一群寒鸦。
“阿宣说风大……”
他踩过满地碎雪,紫瞳映着远处灯火,“可我听见糖画摊子的铜锣声了。”
紫藤萝缠上他手腕,花苞在袖口不安地开合,
但夜谰只是扯下腰间玉佩,随手丢进路边沟渠。
长街果然飘着甜腻的糖香。
夜谰躲在巷口,看着摊主舀起金黄的糖浆,在青石板上浇出蝴蝶形状。
他想起昨夜做的莫比乌斯环,想起棋问宣指尖的温度,喉间突然泛起酸意。
“就看一眼……”
他安慰自己,紫藤萝却在此时缠住他脚踝,使劲拽着他。
“小公子要糖人吗?”
摊主抬头时,灯笼光映出他眼角的皱纹。
夜谰盯着他手中的木签,突然觉得那些纹路像极了小虎临死前扭曲的指节。
糖浆浇在铜盘上的“滋滋”声,化作雪夜里骨骼碎裂的响动,他看见摊主的脸渐渐融化,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
“野种。”
摊主开口了,声音和墙头上的男孩们重叠,“来尝尝用你紫藤萝养的糖人。”
木签递过来时,蝴蝶糖人已变成血肉模糊的人脸,眼珠还在糖浆里转动,嘴角咧出锯齿状的笑。
夜谰想后退,却发现双脚已被紫藤萝缠住——那些藤蔓正在变成黏腻的糖丝,每一根都缠着孩童的残肢。
他尖叫着挥开糖人,紫藤萝破土而出,在长街织就血色屏障。
摊主的身体被绞成碎末,却又立刻聚合成七个男孩的模样,每人手里都举着滴着血的糖人。
他们关节错位的“咔咔”声里,夜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像战鼓般震得耳膜发疼。
“阿宣!”
他的呼喊被风雪撕碎。
糖人男孩们围上来,糖浆滴在他手背,烫出一连串血泡。
夜谰看见自己的皮肤正在剥落,露出底下缠绕的糖丝。
被杀死的人…此刻正从藤蔓里钻出来,啃噬他的理智。
千钧一发之际,玄色大氅如夜鸦般掠过屋檐。棋问宣落地时震碎三尺内的糖人,指尖灵力化作金刃,将缠绕夜谰的藤蔓一一斩断。
“闭眼!”
他厉喝一声,袖中飞出十二道符篆,在长街布下结界。
夜谰蜷缩进他怀里,闻到熟悉的松烟香,却在看见对方袖口时浑身僵硬——那截紫藤不见了。
“别怕,是我。”
棋问宣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掌心灵力如暖流注入,
“看清楚,这是你的血藤,”
他撩起袖口,露出腕间缠绕的紫色藤蔓,“怕它做甚。它还能反了不成。”
夜谰盯着那截藤蔓,看见上面新结的花苞——正是今早他亲手系上的,这才敢伸手触碰,指尖传来真实的粗糙触感。
结界外的糖人男孩们还在撞击屏障,发出指甲刮蹭玻璃的声响。
棋问宣皱眉看向街角的糖画摊,忽然发现摊主的尸体下露出半截咒文符箓。
他眼神一冷,挥袖将结界内的一切焚为灰烬,转身时却对上夜谰惊恐的眼。
别处的紫藤萝在风中轻响,像无数冤魂在低诉,但此刻他只听见怀里这人的心跳声,一下下敲碎横在两人之间的坚冰。
他张开嘴,咬住自己的手指,用力到尝到铁锈味。
西苑的…紫藤萝在叫他。
三日后,棋问宣在主殿批奏疏。
夜谰蜷在软榻上,看阳光在他发间织就金网,突然想起西苑的风。
紫藤萝缠上对方手腕,花苞轻蹭他掌心的茧,鬼使神差地开口:“阿宣,我想出去走走。”
笔锋在“斩”字上拖出长痕。
棋问宣抬头,看见夜谰眼里的期待与兴奋。想起西苑碑前的紫藤萝已开始绽放血色花苞,或许……是时候去看看了。
“戌时初刻,我陪你去。”
他放下狼毫,替夜谰理了理歪掉的发带,“但要答应我,全程牵住我的手,不要乱跑。”
夜谰重重点头,紫藤萝在发间欢快地摆动。
夜谰没看见棋问宣转身时,指尖悄悄结了道隐匿咒。西苑的紫藤萝还未完全驯化,他不敢赌少年看见它们开花时的反应。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戌时将至,突然接到急报:
魔界裂隙异动,需他亲自镇守。
夜谰看着他换上战甲,指尖的紫藤萝渐渐缠紧桌腿,像在阻止某种必然的离别。
“很快回来。”
棋问宣吻了吻他额头,
“乖乖等我,莫要乱跑。”
他转身时,没看见少年眼里突然熄灭的光,没听见紫藤萝破土而出的“簌簌”声。
夜谰在原地站了整整三个时辰。
当子时的钟声响起,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紫藤萝如狂龙般窜出,将璇玑阁上下三层封得严丝合缝。
藤蔓在墙上织就巨大的莫比乌斯环,每一片叶子都刻着“阿宣”二字,像极了某种绝望的诅咒。
他蜷缩在床榻角落,盯着门口的藤蔓屏障,“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被抛弃的恐惧、被嘲笑的屈辱,此刻都化作藤蔓上的尖刺,一下下扎进心脏。
天地之间,陷入黑暗。
棋问宣归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场景。
璇玑阁被紫色藤蔓包裹得像具棺材,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呜咽,心尖猛地一疼。“阿谰!”
他挥剑劈开屏障,却在看见夜谰的瞬间愣住。
夜谰抱着膝盖缩在床角,怀里紧搂着他的战甲,发间缠着的骨铃已全部碎裂。
“阿宣……”
夜谰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可怕,“你骗我……”
“你在骗我!”
棋问宣立刻扔了佩剑,单膝跪地向他伸出手:
“我没骗你,只是临时有事……”
话未说完,就被紫藤萝缠住脖颈,勒得几乎窒息。
但棋问宣没有反抗,只是任由少年拽着自己靠近,直到额头相抵,听见对方破碎的低语:“证明你不会走……”
“好。”
棋问宣哑着嗓子应下,指尖掐诀召回镇守裂隙的分身,一遍遍重复:“不走。”
他看着夜谰眼里重新亮起的光,知道自己又一次沉溺在那双紫瞳里了。紫藤萝终于松开他,却在夜谰指尖化作细链,缠上棋问宣脚踝。
夜谰扯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许拿开。”
“若我偏要呢。”
他忍无可忍,发出痛恨的咆哮。
三日后,棋问宣因批阅文书短暂离开主殿。
不过盏茶工夫,当他返回时,看见夜谰正蜷缩在榻上尖叫,紫藤萝将整个房间缠成茧,每一片花瓣都在渗出血泪。
“我在!”
他冲进茧内,抱住颤抖的身躯,看见夜谰手里紧攥着半块融化的蜜饯。
今早随手放在案头的。
夜谰在他怀里抽搐,断断续续地喊着“别走”,而棋问宣也终于明白,自己以为的“短暂离开”,在少年眼里都是足以摧毁世界的背叛。
“以后文书都在你面前批。”
他割出一个空间,拿来那些东西,“你看,砚台、朱砂、狼毫,都在这儿。”
夜谰盯着那抹红色,渐渐停止颤抖。
紫藤萝从他发间探出,舔舐他唇角的蜜饯,忽然张嘴咬住棋问宣的指尖。像是某种动物撒娇的啃咬。
对方任由他在自己手上留下齿印,就像接受某种契约的盖章。
窗外的紫藤萝开了。
血色花苞在暮色中轻轻摇曳,每一朵都映着室内相拥的人影。
夜谰听见棋问宣在耳边低笑,说“永远不会走”,突然觉得胸口的空洞被某种温暖填满。
铁门“吱呀”开启时,腐草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六座石碑在月光下投出狭长阴影,宛如十六具直立的棺椁。
“怕吗?”棋问宣的声音裹着暖意,掌心灵力悄悄渡入他体内。
夜谰盯着最近的石碑,“小虎”二字被青苔啃噬得模糊,碑顶的紫藤萝却开得艳丽,血色花苞垂落如泪。
他想起梦里那些沾着糖霜的臼齿,胃部一阵抽搐,却倔强地摇头:“不怕。”
踏入西苑的瞬间,所有紫藤突然轻颤。夜谰看见藤蔓上的骨节咒文发出幽光,每一节都刻着他看不懂的梵文,却能感受到里面封存的怨念。
最左侧的石碑前,藤蔓缠绕成人形,枝桠间挂着半块腐朽的糖人——正是当年小虎攥在手里的那支。
夜谰的呼吸骤然急促。那些脉络像极了他失控时的紫藤,此刻却安静地伏在棋问宣皮肤上,宛如某种共生的纹路。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魔尊小臂的瞬间,紫藤萝突然共鸣,在两人之间织就淡紫色光网。
他转身时,玄色大氅扫过石碑,惊起一片萤火虫。
夜谰的视线被角落一座歪斜的石碑吸引。那上面的名字被利器划得面目全非,只剩“石头”二字残迹,碑前的紫藤萝格外粗壮,缠绕着生锈的糖画转盘。
他想起那个总把糖渣吐在他头发上的男孩,想起紫藤第一次刺穿对方肩膀时的温热触感。
“石头的灵魄最不安分。”
紫藤萝突然缠上石碑,花苞在“石头”二字上绽开。
夜谰感到一阵眩晕,脑海里闪过片段:
雪地上的糖渣、男孩们的嘲笑声、自己攥着碎玻璃的手……
然后是棋问宣抱他回璇玑阁时,斗篷上落满的雪花。
“他们该恨我。”他踉跄着扶住石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杀了他们。”
夜谰在他怀里颤抖,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愧疚。
棋问宣揉揉他的脑袋,把他放下。这个姿势对他来说,无异于“抛弃”。
夜谰心底开始揣揣不安起来。
西苑的紫藤萝在风中轻响,血色花苞纷纷坠落,露出里面蜷缩的透明人影,被净化的灵魄碎片干干净净,一个不少。
他突然明白,棋问宣的禁术并非镇压,而是超度,用紫藤的毒性慢慢消解怨念,让那些孩子的灵魂得以重生。
他走向西苑深处。渐渐的,一直跟在身后的那个人退了出去。
夜谰看见石碑后藏着的小木窗台,窗台上摆着十七个糖人,每个都有着不同的笑脸。
“第七个是你。”他的紫藤萝指着最胖的糖人,“那年你缩在雪堆里,手里攥着半块脏糖人,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夜谰盯着糖人圆滚滚的肚子,想起被棋问宣捡回的那个雪夜。
湿雾漫过西苑,紫藤萝的血色花苞渐渐转淡,露出里面淡紫色的花瓣。
夜谰听着藤蔓讲述每个糖人的故事,忽然觉得胸口的空洞被某种东西填满。
不是愧疚,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安心。整个人的心境被抚平下来。
再回头,棋问宣已经走远了,他追不上的。藤蔓早就绊住他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
夜谰没有烦躁,更多的是近乎清醒的冷静,他从未如此的平静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