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京师雪停。外城九门方才拔钥,乌篷船便贴岸泊在了通惠桥下。
阿九把船绳挽在柳桩,回身掀帘:“公子,到啦。”
沈执先下船,回身伸臂。谢望雪踩着踏板,一抬头,便见城楼高悬的金漆匾额——
“永定门”三字在雪光里刺目得紧。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沈执侧过身,替她挡住迎面的北风:“先进城,落脚后再梳洗。”
城门校尉识得沈执,远远作揖,目光掠过谢望雪时,带了几分打量。
沈执淡声道:“家中小表弟,第一次上京。”
校尉陪笑放行。
马蹄踏雪,吱呀作响。
沈执在京的宅子在西江米巷,前后三进,门前一对石狮披着红绸,却掩不住冷清。
门房老苍头见主子归来,忙不迭迎进去,嘴里絮絮叨叨:“公子再不回来,上元节的帖子要堆成山了。”
沈执只问:“东厢可收拾好了?”
老苍头一愣,旋即堆笑:“一早便收拾妥了,被褥都是新的。”
谢望雪抱着小包袱,跟在沈执身后,一路踏雪无声。
穿过回廊,便见一株老梅横斜,积雪压枝,风一过,簌簌落下。
沈执停步,伸手拂去她肩上的雪:“这是家母生前手植。”
谢望雪指尖一颤,竟不知该说什么。
东厢名“听雪斋”,窗下设榻,案上摆着一只铜鎏金香鸭,青烟袅袅。
沈执把钥匙放在她掌心:“除我之外,无人敢擅入。姑娘安心。”
钥匙冰凉,她却觉得烫手。
夜宴无,客散早。
谢望雪阖了院门,解开束发。
铜镜里,少年眉目英秀,耳后那点朱砂却若隐若现。
她用铅粉压了压,仍觉不稳,索性提笔蘸黛,将眉峰描得更利,唇色也压成淡青。
镜中顿时成了个病弱书生。
身后忽有轻咳。
谢望雪猛地回身——
沈执隔着窗棂,屈指轻敲:“是我。”
她松了口气,开窗。
沈执递进来一只小小锦盒:“宫里御用的‘无痕胶’,兑水调开,可遮耳洞三日。”
谢望雪接过,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微微发烫。
沈执却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谢望雪忽道:“沈大人。”
“嗯?”
“明日……我该以何身份去见国子监藏书楼?”
沈执侧身,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覆了一层霜:“我已替你报了国子监外舍生的名,借住沈府,明日辰正,我带你入馆。”
谢望雪抿唇:“多谢。”
沈执摇头,声音低下去:“是我该谢你。”
正月十四,天微亮,沈执便带谢望雪入国子监。
守门博士见了沈执,忙作揖:“沈评事怎的来了?春闱未开,监内冷清得很。”
沈执微笑:“舍弟仰慕藏书楼,特来一开眼界。”
博士目光掠过谢望雪,见她衣衫素净,眉目清秀,便不再多问,只道:“楼内不许明火,不许抄录,两位慎之。”
藏书楼共三层,楠木书架顶天立地,卷轴盈架。
沈执带她直上三楼,指了指最里侧一架:“《河防要略》共十二卷,卷三、卷七、卷十一,是谢公当年校订。”
谢望雪踮脚取下卷三,指尖微颤。
书页泛黄,夹有旧批。
她迅速翻到六月十七那一页,果然页脚有一行小字:“鹰扬仓,三万。”
再翻卷七,七月廿九页侧,同样以蝇头小楷写着:“封堤急用,五万。”
谢望雪呼吸一滞。
沈执却忽然伸手,按住她肩膀。
楼下传来脚步声——轻而稳,训练有素。
楼梯口转上来一人。
绛红官袍,腰悬金鱼袋,面容清隽,眉间一点朱砂痣,正是今科状元——萧庭生。
谢望雪指尖一紧。
萧庭生目光在沈执身上一顿,继而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沈评事好兴致,春闱未开,便带舍弟来读书?”
沈执神色淡淡:“萧修撰不也来了?”
萧庭生缓步走近,目光掠过谢望雪手中的《河防要略》,眸光微闪:“这位小公子,倒与江州谢氏有些相似。”
谢望雪脊背一寒。
沈执却侧身半步,恰好挡住他视线:“谢家早没了,萧修撰慎言。”
萧庭生低笑一声,忽伸手,指尖几乎碰到谢望雪耳后——
沈执手腕一翻,扣住他脉门。
萧庭生笑意不减:“沈评事紧张什么?在下只是瞧小公子耳后似有旧伤。”
谢望雪垂眸,声音压得极低:“幼时顽劣,被树枝划伤,让大人见笑。”
萧庭生收回手,意味深长:“原来如此。”
他转身下楼,衣摆拂过书架,卷带一阵冷风。
谢望雪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沁出冷汗。
萧庭生走后,沈执迅速抽出卷三、卷七、卷十一,借衣袖遮掩,将三页批注撕下,对折藏入袖中。
谢望雪惊愕:“这……”
沈执轻声:“校勘页可补抄,留在此处,反惹麻烦。”
谢望雪恍然。
下楼时,守门博士正与一内侍说话,内侍手里捧着锦盒,说是长公主赐给国子监祭酒的元宵。
沈执目光一闪,握住谢望雪手腕:“走侧门。”
两人绕出监墙,雪已又开始落。
沈执忽道:“萧庭生已起疑。”
谢望雪抿唇:“我与他并无交集。”
沈执却摇头:“他曾是谢公门生。”
谢望雪一震。
沈执声音更低:“谢公流放前,曾上疏弹劾长公主,折子便是萧庭生代笔。”
谢望雪指尖发凉:“那他今日……”
“是来试探。”沈执抬眼,雪落在他睫毛上,“萧庭生已非昔日寒门书生,他如今是长公主的刀。”
七、雪夜赠灯
正月十五,上元灯市。
沈府却冷清得很,只廊下挂了两盏素白纱灯。
谢望雪倚窗,看远处皇城方向,灯火如昼。
沈执提一盏六角宫灯进来,灯面绘着雪里红梅。
“街口买的,给你应个景。”
谢望雪接过,灯柄温热,是沈执掌心的温度。
她低声道:“沈大人,明日我想去西市一趟。”
“做什么?”
“买口琴。”
沈执挑眉。
谢望雪指尖轻抚灯面:“父亲最爱《梅花三弄》,我想在翻案前,为他奏一曲。”
沈执沉默片刻,轻声:“我陪你去。”
雪落无声,宫灯在两人之间晕开一圈暖光。
远处,皇城的上元焰火腾空而起,照亮半边夜空。
谢望雪抬头,焰火倒映在她眸中,像燃起的星火。
沈执忽道:“谢姑娘。”
“嗯?”
“等案子结了,我带你去看城南的十里梅坡。”
谢望雪笑了,眼里有光:“好。”
灯影摇曳,雪落无声。
这一夜,京师万家灯火,而他们只有一盏小小宫灯,却照见了彼此眼底最亮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