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未阑,杀意先至。
正月十六一早,雪收云散,日光像给皇城刷了一层薄漆。
西市比夜里的灯市清静些,琴阁檐下悬着一排风铎,叮叮当当,好似谁拨乱了玉徽。
谢望雪看中一架焦尾桐琴,七徽处有一道裂痕,像雪里劈开的一道闪电。
店主殷勤:“小公子好眼力,这是前朝顾氏旧物,音透而清。”
谢望雪抚弦,铮然一声,如冰泉迸碎。
沈执负手立于门侧,目光扫过街头——
对面茶肆的二楼窗牖半阖,一缕白雾自缝隙里飘出,是有人在用暖炉煮雪水。看似风雅,却让他眸色微沉。
“茶肆里第三扇窗,看琴的人换了三个。”沈执低声道,“袖口藏弩。”
谢望雪指尖未停,琴音一转,成了《梅花三弄》的泛音。
她以极低的声音回:“店后有条暗巷,可通漕渠。”
沈执微一点头。
店主尚未察觉,两人已付银两。沈执抱起琴匣,似不经意地侧身,挡住窗外视线。
出门三步,谢望雪袖中短刀滑出半寸——
嗖!
一支弩箭钉在焦尾桐琴的木匣上,尾羽犹颤。
街道瞬间炸开惊叫。
沈执揽住谢望雪腰际,纵身掠入暗巷。
巷窄,雪深,两侧墙头覆着冰溜。
四名弩手自屋顶跃下,皆蒙面,袖口鹰羽纹。
谢望雪反手旋开刀鞘,雪光一闪,挑落一人弩机;沈执剑未出鞘,以鞘作棍,击在另一人膝弯,骨裂声脆。
剩余二人互望一眼,同时弃弩,拔短匕。
刀光剑影在雪巷里炸开。
谢望雪以一敌二,刀走轻灵;沈执却忽地回身,一剑挑破身后麻袋——
米面倾泻,露出蜷缩的小孩。
“人质。”沈执声音极冷。
弩手趁他分神,袖中射出铁蒺藜。
谢望雪扑过去,一刀挡下,火星四溅,虎口震得发麻。
沈执趁机欺身而进,剑尖点在那人喉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却咬碎毒囊,血从齿缝溢出。
沈执迅速卸了他下巴,却见对方瞳孔已散。
谢望雪喘息未定,低头看那孩子——
七八岁,衣衫褴褛,怀里死死抱着一只空瓦罐,罐底刻着“鹰”字。
“长公主连乞儿都养来做死士。”谢望雪声音发哑。
沈执把孩子抱起,交给随后赶来的阿九:“送去义渡局,先保命。”
巷尾传来车轮辘辘。
一辆灰布马车停在死巷口,帘子一掀,露出萧庭生那张含笑的脸。
“沈评事好身手。”他目光掠过地上死尸,落在谢望雪耳后,“小公子也在。”
谢望雪下意识抬手拢发,指尖沾到一点血,是方才溅上的。
沈执挡在她前面,语气平静:“萧修撰为何在此?”
“路过。”萧庭生微笑,“听闻西市有刺客行凶,特来相助。”
说话间,他袖中落下一封烫金帖,飘到沈执脚边。
帖面一行小字:
“上元灯宴,长公主府,酉正。”
谢望雪眸光骤紧。
萧庭生似笑非笑:“殿下请沈评事携舍弟同往,叙叙旧。”
沈执指尖摩挲着帖子,片刻,淡淡道:“却之不恭。”
萧庭生笑意更深:“那便恭候。”
马车掉头,雪尘扬起,像一场灰白的葬花。
回到沈府,已近午正。
焦尾琴匣被弩箭射裂,箭簇上淬了青磷,此刻仍咝咝冒着白烟。
沈执以匕首撬开裂缝,琴腹里竟掉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绢——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银两、日期,正是谢澹暗账的另一半!
谢望雪指尖发抖:“父亲早把账册一分为二,一半在书页,一半在琴腹。”
沈执以火漆封存,抬眼:“长公主不知琴腹之密,今夜必逼你当众献琴。”
谢望雪冷笑:“那便让她听一曲《十面埋伏》。”
沈执却摇头:“她敢请,我们敢去,但须换个弹法。”
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谢望雪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像雪里点起的篝火。
酉初,长公主府。
朱门洞开,琉璃灯万点,照得雪夜如昼。
谢望雪着月白男装,抱琴而入,腰佩玉笛,眉目清冷。
沈执玄衣金带,腰间悬剑,剑穗却是雪白。
殿中已设锦席,长公主曜成高坐主位,一袭绛红宫装,金步摇在鬓边晃出冷光。
萧庭生侍立下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谢望雪耳后。
酒过三巡,长公主抬手:“早闻沈家表弟擅琴,可否一奏?”
谢望雪抱琴起身,指尖轻拨,清音流泻,竟真是《梅花三弄》。
第一叠,暗香浮动;
第二叠,疏影横斜;
第三叠——
琴音忽转,杀伐骤起,弦声如铁骑突出,银瓶乍破!
殿中灯烛随之一暗,竟是被沈执以袖风灭去一半。
黑暗中,谢望雪指下琴音化作暗号——
“鹰扬仓银,三月十五,移入东宫”——
每一个音节对应账册上的数字,被事先埋伏在殿外的乐伎以笛声记下。
长公主脸色骤变:“住手!”
沈执却朗声开口:“殿下急什么?曲尚未终。”
灯复明,谢望雪收弦,指尖一点血珠溅在琴面,像雪里红梅。
她抬眸,声音清冷:“此曲名《落梅杀》,献给殿下。”
长公主拍案而起:“拿下!”
殿外甲士涌入,刀戟森然。
沈执却笑了,自怀中抽出一卷金黄——
“大理寺连夜急递,圣上口谕:河堤贪墨案,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涉案人等,即刻押往凤台!”
长公主瞳孔骤缩。
萧庭生下意识后退半步。
沈执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殿下,请。”
殿外,雪落无声。
谢望雪抱琴而立,指尖血滴在金砖上,开出一朵小小的红梅。
她知道,真正的战场,从这一刻,才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