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正,雪霁天青,江面浮起一层薄雾,像有人抖开一匹素纱,把桅杆、风灯、岸柳都裹了进去。
画舫轻磕码头,船家公咳嗽一声,权作告别。沈执先行一步上岸,回身伸臂,谢望雪扶着他的手一跃——靴底踏碎薄冰,发出脆生生的裂响。
岸边的摊贩尚未开市,只有几盏灯笼在雾里晕出暖黄。一辆乌木马车静静候在栈桥尽头,车辕上悬着“沈”字小牌;驾车的是个青衣少年,见了沈执便是一揖:“公子,成衣铺子、客栈与脚夫都已打点妥当。”
谢望雪压着嗓子问:“你的人?”
沈执点头:“小厮阿九,可信。”
阿九抬眼偷瞧谢望雪,被沈执一记眼风扫过去,立刻低头。
马车穿过雾巷,停在一间不起眼的成衣铺。掌柜的是个鬓簪素绢的妇人,见了沈执也不寒暄,径直捧出两套男装。
一套月白直身,一套靛青箭袖,皆用杭绸夹棉,针脚细密。谢望雪以指丈量,尺寸竟与她分毫不差。
妇人笑道:“沈郎君昨夜遣人送了条子来,老身熬灯改的,小公子试试。”
谢望雪耳尖微热,抱起衣裳转入屏风后。片刻后走出,已束了玉冠,腰系青绦,俨然一位清隽书生。
掌柜妇人又递来一只小小铅粉盒:“耳洞用。”
谢望雪打开一看,粉质细腻,掺了薄荷,凉丝丝地掩住朱砂。
沈执在旁侧目,见她抬手之际,颈侧弧线一瞬即逝,又极快地收回目光,对妇人道:“再添两件狐裘,要一色玄狐,莫引人注目。”
妇人应诺。
换好装,马车没往官驿,而是拐进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座小祠堂,门匾剥落,只余“义渡”二字。
沈执抬手三长两短扣门,门缝里探出一只浑浊老眼,看清来人,立刻敞开。
祠堂内供着尊无头石佛,佛前却摆着一张活板。
掀板下梯,是一间地窖,灯火煌煌,竟堆满木箱。箱盖半掩,露出簇新的弓弩、官制皂靴、甚至大理寺刑具腰牌。
守窖的是个缺耳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枚金牙:“沈评事,您要的船引与户帖。”
沈执接过,递与谢望雪:
船引上写“江州学子谢昭,赴春闱应试”;
户帖则录在江南东道义安县,父母双亡,家无恒产,清白得不能再清白。
谢望雪指腹掠过墨迹,尚带微温:“你们连义安县户房都能做?”
缺耳汉子嘿嘿两声:“义安县主簿欠我们一条命。”
沈执淡淡补刀:“京口义渡局,专收容遭水难的孤儿,也收容无家可归的证据。”
谢望雪抬眸:“那我算哪一种?”
沈执看她一眼,声音低却认真:“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证,也是我的同谋。”
傍晚,二人以“表兄弟”名义住进临江客栈。
客栈临水,后窗便见江心雪浪。小二送来炭盆,又殷勤问要不要酒。
沈执温声:“烫一壶桂花酿,再切半斤羊羔。”
谢望雪挑眉:“沈大人不是滴酒不沾?”
“今日冷,破例。”
酒上来,沈执只抿一口,便推到她面前:“驱寒。”
谢望雪也不客气,两杯下肚,脸颊泛起薄红,映着窗外雪色,像白瓷上晕开胭脂。
沈执移开视线,自怀中取出那本账册,就着灯火与她并肩细看。
账册的页码被谢澹用《河防要略》的卷章次序打乱,需一一还原。
谢望雪蘸水在案上写下一串数字,沈执低声推演,两人额头几乎相抵。
忽然,谢望雪指尖一顿:“这里,六月十七,河工银三万两,支给‘鹰扬仓’。”
沈执眸色骤冷:“鹰扬仓是长公主私库的暗号。”
谢望雪轻吸一口气:“再往下,七月廿九,又支五万,注‘封堤急用’,可当日并无汛报。”
两人对视,雪夜灯火里,无声地有了第一个突破口。
子夜,客栈走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沈执睁眼,食指竖在唇边。
谢望雪把账册塞进枕下,短刀已握在掌心。
纸门被戳破一个小洞,一缕迷香飘入。
沈执屏息,以茶水浸湿帕子,掩住谢望雪口鼻,自己则无声潜至门侧。
片刻,“吱呀”一声,一条黑影闪进来,寒光直刺床榻。
沈执剑鞘一抬,格住来人手腕,顺势一拧,“咔”一声腕骨断裂。
谢望雪掀被而起,短刀抵住那人咽喉,低声喝问:“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咬碎毒囊,血从口角溢出。
沈执迅速卸了他下巴,却已来不及。
谢望雪咬牙:“长公主的触手,伸得真快。”
沈执擦净剑鞘,神色冷峻:“京口是转运枢纽,她的水师仓就在对岸。今夜开始,我们改走夜船,直抵京城。”
亥末,阿九驾一艘乌篷快船停在客栈后埠头。
舱内窄小,只容两人并肩而坐,中间却摆着一张矮几,热酒、灯烛、账册、笔墨,一应俱全。
船桨破水,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
谢望雪掀帘回望,京口灯火渐远,雪雾再起,天地茫茫。
沈执在灯下誊抄账册暗码,忽然开口:“谢姑娘可曾想过,若此案翻不了?”
谢望雪抱着膝,声音平静:“那便一起沉江,也算干净。”
沈执笔尖一顿,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梅。
他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沉。”
谢望雪怔了怔,旋即笑出声:“沈大人,你我相识不过两日,倒像生死之交了。”
沈执没笑,只抬眸看她,一字一句:“从你在庙里说‘我父冤枉’开始,就已是我必须守的案子。”
谢望雪收了笑意,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船篷外,雪落无声。
乌篷船如一柄小刀,划开夜色,也划开了京口到京城之间最后一段平安路。
前方,是风雪更烈的朝堂,是刀光剑影的春闱,也是他们共同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