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到,客栈后门的青石板上结了一层薄霜。
谢望雪踩着沈执的影子出来,外头已候了一顶小轿,轿帘是靛青油布,边角绣着极不起眼的云纹。
“委屈谢姑娘。”沈执虚扶她一把,“巡检司认得我的马车,咱们换条路。”
轿子只抬到河边。河是通济渠的岔道,冬日水浅,两岸泊着十几艘乌篷船,也有两艘画舫,朱漆栏杆在雪里像冻住的胭脂。
沈执领她上了最小的一艘画舫,船篷低矮,外壁斑驳,却挂着一盏簇新的琉璃灯,灯上仍是瘦梅。
船家是一对老夫妇,见了沈执,只点头唤一声“沈公子”,并不多话。
舱里早燃了炭盆,案上摆着热腾腾的莼菜羹与一笼灌汤包。谢望雪这才觉得饿,一口气吃了三个,汤汁烫得舌尖发麻。
沈执替她舀羹:“他们夜里行船,白日泊岸,三日后到京口,再转驿马。长公主的探子惯在北陆驿道蹲守,水路反而松。”
谢望雪舀了一勺,忽想起什么:“船家可信么?”
“十年前黄河缺口,是他们夫妻用这艘船载了九十三人。”沈执轻飘飘一句,便算交代。
谢望雪不再问,只低头喝羹。
船身轻晃,离岸。
日暮时分,船过泗州湾。雪停了,天边烧出一线蟹壳青,水面像铺了层碎镜。
船家公蹲在船尾收网,老妇在舱内煎鱼,油爆声“滋啦”作响。
沈执坐在舱口看书,书页是旧纸,边缝却齐整,显是他亲手装帧。
谢望雪把账册摊在小案上,用指甲轻刮纸背,看有无夹层。
忽听船家婆“咦”了一声。
“水下有东西。”
几乎同时,沈执的书“啪”地合上。
“进舱。”他声音极低。
谢望雪动作更快,一手抄账册,一手掀帘。
水面破开,窜出三道黑影,俱是黑衣水鬼,手执分水刺,腰束空芦换气的竹管。
船家公抡起竹篙,一击敲碎一人肩胛。沈执的剑比他更快,剑光如匹练横江,“叮”一声挑飞两枚暗器。
谢望雪半蹲,短刀贴着舱板滑出,正中第三人脚踝。
血线溅在船舷,被浪一打,晕成淡红。
一交手便知,这批人身手远在昨夜黑衣人之上。
沈执低声道:“拖不得,他们嘴里有毒囊。”
谢望雪会意,刀背一挑,卸了最后一人下巴,顺手扯下腰间水囊,把毒囊冲了出来。
那人却趁机咬舌,血溅她半袖。
沈执抓住她手腕,往怀里一带,避开一支袖箭。
箭尾刻的还是鹰羽。
“长公主下了死令。”他声音发冷,“账本在她眼里,比我们的命重。”
谢望雪抬眼,眸色雪亮:“那就让她更怕——我们活着进京。”
刺客尸体被捆上石块沉入江心,船家婆拿滚水烫了甲板,鱼香混着血腥,说不出的怪异。
谢望雪这才发现自己左臂被袖箭擦破,血浸了半幅衣袖。
沈执单膝跪在她面前,指尖挑开裂口,眉心蹙起:“有毒。”
谢望雪眼皮一跳:“什么毒?”
“不致命,却能让手臂三日抬不起来。”他取出随身的银刀,在火上燎了燎,“忍一忍。”
刀尖划开伤口,黑血涌出。
谢望雪疼得冒汗,却不吭声,只死死咬住袖口。
沈执从怀里摸出一只墨玉小瓶,倒出一点碧绿药膏,敷上伤口。
凉意沁骨,疼痛立缓。
“雪蟾膏?”谢望雪认出瓶子。
“嗯,只剩半瓶。”他声音低哑,“省着用。”
谢望雪忽然问:“沈大人随身带药,是常受伤?”
沈执顿了顿,把瓶子塞回怀里:“查案嘛,总得留条命回来。”
轻描淡写一句,却让谢望雪心里某处微微塌陷。
更深,船泊荒岸。
老夫妇在船尾补网,舱内只余他们二人。
烛火摇曳,沈执的影子投在舱板上,与她的影子交叠又分开。
谢望雪把账册递过去:“一起看?”
沈执却摇头:“谢公所记,必有暗语,外人看了反而打草惊蛇。”
谢望雪挑眉:“沈大人不算外人?”
沈执看她一眼,眸色深深:“至少现在,我与姑娘同船共命。”
谢望雪低头,指尖抚过账册封皮。
“父亲用的是《河防要略》的页码做密钥,要破译,需原书。”
“原书在京城国子监藏书楼。”
“那便是入了京才能解。”
沈执“嗯”了一声,忽道:“明日卯时,船到京口,我会让人送两套男装,委屈姑娘再做几日谢公子。”
谢望雪莞尔:“做公子可比做姑娘方便。”
沈执目光落在她耳后,那点朱砂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方便是方便,却也危险。”他声音低下去,“谢姑娘的耳洞,需用铅粉遮一遮。”
谢望雪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耳后,指尖沾了一点粉。
她抬眼,撞进沈执眸中——
那里面没有调笑,只有认真,甚至,一丝几不可见的温柔。
夜沉,舱外风声如诉。
船篷低矮,只得一张窄榻。
谢望雪抱膝坐在榻尾,沈执倚在舱门,中间隔着一臂距离。
两人都不说话,却谁也没先合眼。
炭盆里的火小了,谢望雪打了个寒颤。
沈执起身,把自己的大氅搭在她肩上。
“沈大人不冷?”
“我习武。”
话音未落,船身一晃,谢望雪没坐稳,整个人向前扑去——
沈执伸手,正好揽住她肩。
谢望雪鼻尖撞在他锁骨,疼得吸气。
沈执闷哼一声,却没松手。
两人就以这样别扭的姿势僵了片刻。
最后是谢望雪先退开,耳根烧得发烫。
沈执轻咳一声,把炭盆往她那边推了推。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谢望雪躺下,面朝里侧,听见身后衣料窸窣,沈执也坐到了榻边。
中间仍隔着一掌宽,却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她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像船底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朦胧间,她感觉有人替她掖了掖被角。
那人的手指极轻,像雪落无声。
谢望雪没睁眼,只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
雪蟾膏半瓶,大氅一件,救命一次。
债越欠越多,该怎么还?
船篷外,雪粒敲打竹篾,沙沙作响。
江水东流,载着一舱未说破的心思,悄悄向京城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