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的胳膊被周越死死钳住,那手凉得像井壁的青石板,指甲缝里还嵌着暗红的血痂,蹭在陈振的粗布褂子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我躲在齐腰的狗尾草里,牙齿咬得嘴唇发疼,看那张村长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吓人,露出的牙床上沾着碎茶末,和井里尸骸骨头上的一模一样。
“井神要引子,”周越的声音像两块干柴在摩擦,每说一个字都带着骨头错动的咯吱声,“你看井里那么多人,不也成了好引子?”
陈振猛地瞪圆了眼,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向周越的脸:“你怎么变成这样!”拳头落在周越脸上,却像打在灌满泥浆的皮囊上。
只闷响一声,周越的脸晃都没晃,反倒笑得更凶,钳着陈振胳膊的手骤然收紧,我听见骨头受压的咯吱声,吓得浑身一颤,草叶上的露水全抖进了领子里。
“我怎么样?,”周越凑近陈振耳边,声音黏糊糊的,“我只是想出人头地有什么错?本来也是那个老怪物想让我留在这里的,我也遂了他的愿。”
陈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抬脚去踹周越的膝盖,可周越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另一只手突然探出来,指甲长得像铁钩子,直往陈振心口抓。
我看得魂飞魄散,抓起身边一根烧过的柴火棍——许是之前有人在村口烤地瓜留下的,棍头还带着点火星子,想也没想就往前冲。
就在这时,晒茶场方向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接着是女人的低吟,不是哭也不是笑,像祠堂里那些塑像在喘气。
十几个穿蓝布粗衣的女人举着火烛走过来,烛火在风里明明灭灭,照亮她们木然的脸,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
她们手里还攥着红布衫,那是村里祭祀时给“山神”披的,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茶芽。
“山神爷要暖身了……”最前头的老秦老婆念叨着,将手里的红布衫往稻草屋顶上搭。
风突然大了,烛火“呼”地窜起半尺高,正燎着红布衫的边角,旁边堆着的干艾草瞬间被引燃,火苗“噼啪”舔着艾草,浓烟裹着焦香往天上冲。
“着火了!”不知哪个女人尖叫一声,可她们手里的火烛还在摇,没人去扑火。
红布衫烧得卷了边,火星子被风吹着,落在旁边的茅草屋顶上,不过眨眼功夫,村口那间守茶人的土坯房就燃了起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周越被火光晃得眯起眼,钳着陈振的力道松了半分。我瞅准机会,把手里的柴火棍往周越背上一戳,火星子沾着他的衣裳,顿时烧出个小洞。
周越怪叫一声,松开陈振去拍背上的火,村长的脸在火光里扭曲着,皮肤像纸一样起了皱,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筋络。
或许是筋络。
“快跑!”我拉着陈振往村外拽,他胳膊被捏得紫青,疼得龇牙咧嘴,可脚步没停。
但村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个面容一模一样的村民带着十几个男人举着锄头冲过来,火把照得他们脸上油亮,眼睛里全是凶光。
“抓住他们!别让井神的祭品跑了!”他们嘶吼着,锄头柄往陈振腿上扫。
陈振踉跄了一下,回头将我往草丛里推:“你先走!往东边跑,那里有大路!”
我哪里肯走,眼睁睁看着两个村民扑上来按住陈振的肩膀,想将那碗还在滴答流血的血米给他灌下去。
陈振拼命挣扎,指甲抠进泥土里,带出长长的血痕:“放开我!我哥是镇上的警察!你们这样是要偿命的!”
“警察?”周越慢悠悠走过来,脸上的皮肤正一片片往下掉,露出底下鲜嫩的血肉。
不知是痉挛还是怎么了,他脸上的肉在疯狂抽搐着,肌肉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鼓起,一堆一堆一团一团的。
陈振突然不挣扎了,他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又看了看那些往他身上撒血米的村民,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才不要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猛地一用力,挣脱了村民的手,像疯了似的冲向旁边那棵老槐树——树枝被大火烤得焦黑,挂着没烧完的红布条。
我尖叫着想去拉他,可已经晚了,他一头撞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火星子瞬间窜上他的衣裳,火苗“腾”地起来,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
“陈振!”我哭得撕心裂肺,村民们都被这变故惊住了,举着火把愣在原地。
陈振在火里没挣扎,只是抬起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快跑”。
很快,他的身影就被浓烟吞没,只有树枝烧裂的噼啪声,混着远处井里隐约传来的水声。
周越发出愤怒的嘶吼,那张烂脸生硬地转向我藏身的草丛。火光下,我隐约看见他的脸已经肿胀成了一个猪头,七窍更是不由自主地爬出许许多多的蟋蟀来。
我知道不能再等,连滚带爬地钻出狗尾草,顺着东边的小路狂奔。
身后的火光越来越亮,映得路面忽明忽暗,能听见村民们发现我逃跑的喊叫,还有女人诡异的哼唱声,混着焦茶香和烧焦的气味,追得我喘不上气。
鞋子跑掉了一只,脚心被石子划破,渗出血来,踩在地上黏糊糊的。天边泛起鱼肚白,可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往前跑。
跑过那片茶田时,看见田埂上散落着没来得及收的茶篓,里面的茶叶沾着暗红的东西,风一吹,那股熟悉的腥甜香气追上来,像无数只手在拉我的衣角。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声音,才敢瘫在路边的石头上喘气。
回头望去,远处的村庄已经被大火吞没,浓烟滚滚地往天上飘,像一根黑色的柱子,插在灰蒙蒙的天际。
风里飘着茶香,也飘着烧不尽的骨头味,耳边隐约响着井底哗哗的水声,倒是不知是水还是血了。
行至此处,究竟是故事还是故事各位自有判断。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控制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有些人会知道。
或许我以后也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