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天色实在太晚,我们三个直接在村子中间的晒茶场上凑合了一晚,第二天还是村长老婆来晒茶的时候发现了我们。
村长老婆是个矮胖的妇人,围裙上沾着茶渍,见我们蜷在晒茶场的竹席上,嗓门亮得能惊飞檐角的麻雀:“这咋睡外头?夜里露重,快跟我回家!”
村长叫老秦,留着山羊胡,脸上却看着比村长老婆年轻多了,看着跟陈振一般大,甚至还年轻两三岁。
他见我们是赶路的学生,没多问便把厢房腾出来。那屋子挨着茶灶,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茶篓,空气里总飘着茶叶的焦香。陈振周越和我轮流帮着翻晒茶叶,倒也安稳过了两日。
第三日天刚亮,我去灶房找水喝,见老秦的婆娘正往米缸舀米。竹升子从缸里提起来时,几粒米滚落在地。
我弯腰去捡,忽然顿住——那米粒不是寻常的雪白,竟泛着暗褐的红,像浸过血,凑近闻还有股淡淡的腥气。
“婶子,这米……”我话没说完,她慌忙把米倒回缸,用抹布盖住缸口:“山里潮气重,米有点霉,不打紧。”
我心里疑窦刚起,下午帮着整理茶仓时又撞见怪事。陈振周越搬茶篓时碰倒了墙角的木盒,里头滚出些油纸包。
拆开一看,黄纸上爬满芝麻大的虫卵,密密麻麻裹在茶末里,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啥?”周越声音发紧。老秦恰好进来,见了脸色骤变,赶紧把木盒合上往高处搁:“是……是防蛀的引子,山里虫子多。”
可他转身时,我瞥见他袖口沾着同样的暗红痕迹,和米缸里的颜色一般无二。
夜里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陈振周越凑过来低声说:“那虫卵不像防蛀的,倒像是在养着什么。还有那米,哪有霉成那样的?”
窗外传来茶灶拉风箱的声响,隐约还有老秦两口子的低语。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墙上斑驳的茶渍上,像极了未干的血迹。
我们三个裹紧薄被,谁都没再说话,只觉得这满是茶香的村子里,藏着说不出的寒意。
“诶,你们不觉着奇怪吗?”月上中天我还是没法睡,干脆一屁股坐起来把他俩叫醒,“村长咋这年轻?看着也就十七八。”
他们都没说话,翻了个身又呼呼大睡去了。
过了一个月,老秦说后山茶林该修枝了,叫我们同去搭把手。山路陡得很,山风卷着松针往脖子里钻,石阶上长着滑腻的青苔。
老秦走在头里,脚步轻快得不像山里人,山羊胡在风里飘着,看着愈发诡异。
快到茶林时,他忽然脚下一滑,“哎哟”一声向后倒来。我们伸手去拉,却只抓到片衣角,眼睁睁看他顺着陡坡滚下去,撞在崖边的老树上没了动静。
陈振急得要往下跳,被周越死死拉住:“底下是乱石滩,下去也是送死!”我们在崖上喊了半天,只有山风呜咽着应和。
回到村里报信,村长老婆却只是愣了愣,随即抹起眼泪:“他命苦,怕是遭了山神爷嫌了。”我们都觉得心沉,夜里缩在厢房,谁都没提下山收尸的事。
谁知天刚亮,院门外就传来老秦的声音:“小周小陈福子醒了没?茶该翻了。”
我们惊得披衣冲出,见他正蹲在晒茶场翻茶叶,身上一点伤没有,脸色反倒比昨日更红润,连山羊胡都亮闪闪的。
“村长,你……”陈振话都说不利索。老秦咧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昨日挂在树杈上,没摔着。”
这晚我和陈振揣着心事没睡,还做了不少噩梦,惊得我半梦半醒的,后半夜果然听见茶仓有动静。
我俩摸到窗根下,借着月光往里看——老秦正蹲在缸边,手里捧着血泡米往嘴里塞,暗红的米粒沾在嘴角,他嚼得咯吱响。
米缸旁的木盒敞着,虫卵在茶末里蠕动,竟往他身上爬。
忽然他身子一颤,皮肤像蜕皮般掀起,露出底下嫩得发白的新肉。血米混着虫汁从他嘴角淌下,老秦却闭着眼哼唧,像在享受。
等蜕皮落尽,他站起来时,连眼角的细纹都没了,看着更年轻了些。
我和陈振捂住嘴才没叫出声,后背早被冷汗浸透。原来这长生的秘密,竟是用活人养虫,靠血米喂虫,再借虫力蜕皮新生。
满村的茶香里,藏的哪是茶气,分明是血和虫的腥甜。
我和陈振吓得不敢多待,只连夜收拾了包袱就要走,奈何周越睡得沉,只好等到第二天。
“怕什么?不吃我们不就行了?”周越起来先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看了一眼陈振,“咱俩不是跟家里说好了学本事吗?啥也没学到岂不是丢人。”
他的语气尤其不对劲,我皱了皱眉,但看着他俩剑拔弩张的样子也没敢吱声。
“福子,你是偷跑跟来的,你要是怕你就自个儿回去,但路上要是出了事我也管不了。”说完这话的周越自己都愣住了,他瞪着眼睛看看我又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陈振,神色变得更古怪了,“过几日是小暑,村里要开祠堂杀羊,我得留下帮忙。再不济,大老远跑来,这种事怎么着也得参与参与吧。”
“要不然真来喝茶的?”
我狐疑地瞄了一眼陈振,心都跟着颤,嘴唇更是气得哆嗦,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喝那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爆发了,声嘶力竭地对着周越吼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不知道这个村到底哪里怪,但就是很怪,那个茶怪,香得要人命,村长村民也怪,跟鬼似的,笑得丑死了,在这里才过了多久,我的周大哥好像也变了一个人。
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和陈振对村长都是避之不及,再也没有吃过他家的饭,饿了就塞点馒头和水。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会把周越变成这样,涕泪几乎是在瞬间喷涌而出。
周越愣了一下,无措地抓着衣摆去揩我的眼泪,然后又顿了一下收回手冷声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们走得太随意了。待了没多久啥也没学会没见识到又吵着走,那不白走那么多路了吗?”
陈振一边给我揩眼泪一边死死盯着他,咬牙问道:“真的吗?那我和福子就等到杀羊后再走,立马就走。”
陈振很聪明,他当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周越的不对劲,然后又当机立断选择撇下他。并非是无情,只是觉得周越不会和我们是一路人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越会变成这样,但他明白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确保我的生命安全,因为我是偷跑出来的。
小暑那一天我和陈振早早就收拾好了包袱,趁着天没亮就去祠堂转了一圈。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这村的祠堂破破旧旧的,也不姓秦。本就压低的梁下挂了一串又一串的山鬼钱,两边是一些婴儿模样的塑像,表面的彩漆掉的东一块西一块的。
几只老大的乌鸦呱呱地低飞掠过,我害怕地抓着陈振的手战战兢兢地到了后院。
柴火烧得噼啪的。
蟋蟀叫得吱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