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五十岁了,距离我离开那里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窗外的树叶被大风吹得沙沙作响,在墙壁上映出的影子宛若鬼怪。那一段经历更是像鬼魅一样从少年时纠缠我至今。
陈振和周越是我的同村好友,说来也怪,他俩比我整整大了十多岁却和我尤其投缘。
他俩上过学的,却也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上了没几年就回来干活了。
陈振家里祖上是富贵人家,到了这一代虽说落没但也还算宽裕,周越却是实打实的穷人。
那时候我才十出头,半大的孩子,跟着他俩在田埂上疯跑。陈振总揣着他祖父留下的铜烟盒,虽已磨得发亮,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他常蹲在晒谷场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旧书上看来的楼阁,说这是他祖上住过的宅子。
周越就坐在一旁编草绳,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编到紧要处,会停下来听陈振说,然后闷声接一句:"画得再好,不如地里多收两担谷。"
可周越偏是最护着我的。有回我在河里摸鱼被水草缠住脚,是他跳下来把我捞上来。
自己呛了好几口浑水,趴在岸边咳得直不起腰,却还瞪我:"命都不要了?"陈振则会跑回家偷来红糖,用粗瓷碗冲了水,塞给我时总不忘叮嘱:"别跟我娘说。"
那年秋天来得早,地里的活儿歇了,陈振翻出本泛黄的线装书,说是讲各地民俗的,翻到茯茶村那页,眼睛亮得很:"书上说那儿的老茶有百年了,还留着古法做茶的法子,咱去看看?"
周越起初不乐意,说世道不太平,跑那么远干啥。陈振却拍着他的肩:"就当替村里看看,说不定能学些法子回来,总比守着薄田强。"
他们收拾行李时,我躲在柴房后偷看。陈振背了个蓝布包袱,里面除了两件换洗衣裳,还有那本旧书;周越则捆了卷粗布,裹着干粮和一把砍柴刀。
夜里风更紧了,吹得院墙外的老槐树呜呜响,像有人在哭。他们趁着月色出发,脚步踩在霜打的土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攥着娘给我做的布老虎,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他们走了约莫两里地,我才敢踮着脚跟上去,布鞋踩在枯草上,生怕发出半点声。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两条要钻进黑暗里的蛇。
我望着那两个背影,忽然觉得,这趟路或许比陈振画的楼阁,比周越编的草绳,都要长得多。
正是乱的时候我险些没跟上。走了好些天也没见着离开镇子的影儿,我心里打了退堂鼓,站在路边走也不是,回头也不是,就这么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还是陈振发现了我。
具体怎么到的茯茶村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匆匆忙忙跟着他们俩挤上了不知道去哪儿的船,下船后又走了好几个月。
我们到那儿已经是晚上了,四周黑漆漆的,两个人把我围在中间陈振点了灯照着。
到了村口才见着人。大半夜的在往井里下西瓜,我馋得直流口水。
“喝茶不?”他们语气熟稔的像对待家里人,马灯照的那茶汤红彤彤的。
陈振拦下了我要伸出去的手。
“这茶怎么是红汤。”我抬眼去瞄他的神色,他狐疑地抬头看看村口的牌匾,又去看那几个村人。
这个村子古怪得很。
周越悄悄把砍柴刀往怀里挪了挪,指尖抵着刀鞘上的木结。他盯着那些往井里放西瓜的人,喉结动了动:"哪有半夜存瓜的?井水凉,冻坏了还怎么吃?"
村民们像没听见,只顾着把圆滚滚的西瓜往井里顺。瓜皮上沾着红褐色的湿泥,沉到水面时"咚"的一声,在井里荡开圈昏黄的涟漪。
有个穿蓝布对襟衫的老汉转头看我们,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草屑,笑起来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却白得晃眼:"外乡人是来寻茶的?"
陈振把那本旧书往包袱里塞了塞,指节捏得发白:"听说你们这儿有百年老茶。"
"有,有得很。"老汉往村里指,"祠堂后头就是茶山。你们要是急,有几家媳妇还没睡,还能煮新的给你们尝尝。"他说话时,井边另几个村民都停了手,齐刷刷转头看我们,眼睛在暗处亮得像浸了水的煤块。
我忽然闻到股怪味,像烧焦的枣子混着土腥气。顺着气味往旁瞅,墙根堆着半人高的茶梗,黑褐色的,码得比周越编的草绳还整齐。
茶梗堆里插着些小木牌,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风一吹,木牌晃悠悠撞在一起,发出"吱呀"的轻响。
"尝尝嘛,要是觉得好喝我让婆娘再给你煮。"先前递茶的人又把粗瓷碗往前送了送。
那红汤在碗里晃,底下沉着些碎渣,像没化的血痂。我瞅见他手腕上缠着圈茶绳,深绿发黑,缠得密不透风,腕骨处勒出道白痕。
周越突然拽了我一把,低声道:"看他们脚边。"
马灯往下照,村民们的布鞋底都沾着同一种灰,黑中带黄,像是从灶台里刮的。
井沿边的泥地上,有串脚印从村里延伸过来,每个脚印中心都有个小圆坑,像是故意用脚尖碾出来的。
陈振的声音发紧:"书上说茯茶村的祠堂在东边,你指的是西边。"
老汉脸上的笑僵了僵,皱纹里的光暗下去:"书哪有眼见得准?"他抬手往天上指,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了大半,村里的屋舍轮廓在昏暗中像蹲伏的兽。
井里的西瓜不知何时已放满,水面浮着层细碎的泡沫,顺着井壁往上爬。
周越突然把我往他身后拉,砍柴刀"噌"地抽出半寸:"那是什么?"
村道尽头的晒茶场里,不知何时立起了排人影,背对着我们,都穿着同色的蓝布衫,手里举着长杆,杆头挑着的东西在风里飘,像是晾着的茶饼,又像是…血淋淋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