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场人鱼表演结束后,露露一直嚎“好饿好饿”,她加了游霜的联系方式,当着游霜的面把他分组到“不熟”那栏,豪气地要请游霜吃饭。
“吃完饭考虑把你分到其他组。”露露坦荡荡地说。
游霜表演结束后很沉默,他换好衣服,收到张芃的信息,催他回去吃晚饭。
毕竟是每周一次的家庭聚餐,经历过刚才来自游先礼的又一次打击,游霜真的有点想念家人。他推脱了露露的请客,借口有事不能奉陪。
露露啧他:“赶着约会啊?”
我倒是想。游霜浑浑噩噩与她作别。
离开海洋馆,他疲倦地骑上自行车回家,骑得很慢,追不上西下的斜阳。望着渐暗的天色,游霜突然觉得自己像七八十岁的老翁──孤单、丧气、麻木,身边没有爱人亲人朋友,过一天算一天,每一天都很吃力。
原来人在难过的时候,最容易未老先衰。
游霜吃力地踩踏板,连路边的流浪狗都跑得比他快,那只大黄狗懂得看红绿灯,站在等候区四处张望,游霜经过它时,被它吼了一声。
他这才回神,差点闯了红灯,谢谢这只狗救了他一命,游霜朝它感激地笑。
狗有狗生,等绿灯一亮,它就跑过马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时骑了半小时不到,回来花了一小时,等到游霜回到家门口,看见车库里停着游先礼那辆suv,马上想起张芃前天邀请他来吃饭的事,不做犹豫地掉头往外跑。
哪知被眼尖的刘妈发现,站在窗边冲他招手:“快进来呀!怎么这么晚?都等你开饭呐!”
那嗓门真霸道,仿佛做的满汉全席。
游霜蓬头垢面钻进家门,先溜进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他的眼眶红红的,眼皮有些浮肿,一脸疲态──还学人逞能当人鱼王子呢,吐泡泡吻,就这落魄样,吐白沫还差不多。
饭厅里,几个大人早已入座,宽大的圆桌,游正其坐主位,薛敏带着乐乐坐张芃旁边,游先礼旁边还有空位子。
游霜擦干净脸,慢慢吞吞进饭厅,听见张芃催促他:“快来坐好。”
乐乐抬头一见他,便挺直腰板,眼睛亮亮地邀游霜坐他旁边:“哥哥好。”
游霜不愿意当小孩的哥哥,但也不那么想靠近游先礼,他站在桌边迟疑两秒,拉开乐乐旁边的椅子。
“过来坐。”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钻进他耳朵。
游霜抬头,和游先礼四目相接,只见那双黑色的眼睛说:“不用挤一起。”
游霜原地不动,错开眼,往厨房喊了一声:“刘妈,你别忙了,快坐下。”
刘妈给游霜热了一碗汤,快步出来,将碗放在游先礼旁边,轻拍游霜胳膊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乐乐旁边。
“全世界等你一个人。”游正其起筷。
游霜中午那顿只吃了三分饱,因为要潜水,怕反胃。表演完本应该很饿,现在却提不起胃口,放眼望去,刘妈做了九菜一汤家常菜:姜葱鸡、清蒸鲈鱼、白灼大虾、红烧狮子头、可乐鸡翅、玉子蒸蛋、凉拌木耳、香菇炒西兰、蒜蓉菜心,搭配一煲炖了一个半小时的莲藕排骨汤。道道令人食指大动,游霜却只咽了两根青菜。
薛敏作为客人,贴心入肺地讲了几句场面话,此前已在张芃和游霜面前感激过游先礼一次,所以这一回,她感激游正其游院长,为她的家人提供优质的就医环境,知道她的难处,为她打折了住院费用。
女人同情女人,张芃和刘妈听得很动容,尤其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
游霜低头一粒粒地夹白米饭,吃得心不在焉,心想,游先礼是适合薛敏的可靠男人,那么擅长带孩子,一定愿意减轻她的负担。他就是游先礼带大的,他相信游先礼绝对是位好父亲。游先礼结了两次婚都没孩子,只是因为一婚的女方是丁克,二婚更不必说,这次该成了。
自怨自艾地想了一会儿,游霜看着手上的木筷子,颜色一深一浅,拿在手里,不和谐,不三不四,他可悲地想:搭吗?
他斜眼偷瞥游先礼手里的筷子,原来跟他的其中一支拿混了,也是不三不四的。那手拿筷子夹了一只虾,很快将虾去头剥尾,放进两人中间的蘸碟里。
游霜不动,游先礼也不吃,那只虾就晾在蘸料里。
游先礼又剥了一只。
游霜依旧没吃,他心里有些别扭──共用一碟蘸料是多么亲密的一件事,仿佛间接亲吻。
这时,游正其吃了块肥美的鸡屁股,有些兴致地跟游先礼商量医院的事,两人用词含蓄。
“市二院那位脑外科的周主治,才36岁,年轻还能拼,能力也不差,本该升副高了,就是被那边卡名额,他跟我联系过几次,你跟他见过面没,也许是将来的同事。”
“上次去二院看他做过开颅夹闭手术,手法不错。”
“嗯,如果他将来入职,你和他好好配合,二院过来的人,不会差。”
游先礼夹了一片嫩滑的鱼肉,淡声说:“再看。”
“今年年底,副院说想提前退休了,需要从下面提一个人上来,你有什么想法。”
“我之前跟你讲过有个人很合适。”
游正其不大同意,“他才来三年,不合适。”
游霜小声嘀咕:“爸,你心里有既定人选,就不用假装参考别人意见。”
张芃见游正其面色不虞,朝游霜使眼色:“哎,我最烦吃饭聊工作。”她看向一旁吃得很香的乐乐,“今天叔叔带乐乐去哪儿玩啦?开心吗。”
乐乐连忙咽下鸡翅肉说:“海洋公园,看了好多鱼,哥哥的表演最好看,我也想学游泳!”
游正其和张芃齐声问:“什么表演?”
“哥哥表演美人鱼,好厉害。”乐乐手掌合拢模仿游鱼,从胸前游至头顶。
薛敏把他的手轻拍下来,眼神示意他不要多嘴。
果不其然,游正其很有意见,他皱起眉看游霜:“为什么要去表演那种东西?”
张芃眼见父子俩又要开吵,连忙岔开话题,对乐乐说:“哥哥会游泳也是叔叔教的,乐乐如果想学,可以让叔叔时教──”
“──是潜泳的一种表现方式,又不是什么坏东西。”游霜望定父亲。
“不三不四的。”游正其说。
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评价,让餐桌上的众人停了筷,噤了声,也令游霜呼吸停了两拍,他感觉脸颊被这句话打得火辣辣的,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放在碗边的蘸碟,堆满晶莹剔透的虾子,虾身蜷曲,如他此刻的影子。
半晌,他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转身上楼。
“还没吃什么呀……”刘妈很难过,游霜以前还在泳队时,饮食受限,回家是几乎不吃肉食,现在不游了,开心的人必须有她一个,她巴不得今天就把鸡猪牛羊都炮制一遍,今天这只鸡是她到农庄精心挑选的家养鸡,高温浸泡,去腥提鲜,再过冰水,让鸡皮内形成鲜香的鸡啫喱,入口即化,游霜却一口没动。
食客无动于衷,真是厨师莫大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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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飘窗的墙壁挂着一副实木画框,框中镶嵌的乍看是画,实则是打印出来的相片。饱和度不高,拍的是泳池里的一角,池水是令人心情平静的浅蓝色,因散射光的作用,水波粼粼,犹如孔雀的翎羽。
这是游霜最后一次在游先礼家游完泳后拍下的照片,那年他十七。
游霜坐在飘窗上,望着画框出神,算下来他也在这汪水池里游过十年,十年又十年,池里游泳的小人变成别的身影。过去的回忆只有他记住了,于别人而言,那只是泳池里的水,总要更替。
总爱怀旧的人会活得很辛苦,这是几天下来游霜得出的结论。
房门被轻轻敲响,他的母亲温声说:“叔叔他们要走了,不下去送一送吗?”
游霜快步把灯熄灭,意思是准备睡觉,他听到门外的人走开了。
悄悄来到飘窗旁,拉开一道十厘米不到的帘缝,游霜看见院子里亮了灯,乐乐小小一个站在门口跟游霜父母道别,小孩声音稚嫩,听起来很可爱。
比他听话,比他礼貌,这个家的人不消片刻就叛变,就连只溺爱他的刘妈都折服于乐乐乖巧的魅力,拎了两盒手工点心要孩子母亲收下。
游霜躲在暗处,眼也不眨地打量牵着乐乐的薛敏,她穿了一条米白长裙,尖头皮鞋,头发盘了起来露出纤长的颈项,五官小,脸也小。戴的首饰并不夸张,一对珍珠耳环,左手戴只白玉镯,仅此而已,看起来纯净无害,不过裙子做了收腰设计,身材曲线自然流露,以示她比年轻女生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
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
薛敏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举手投足都很得体漂亮,接过点心盒时微微收起下巴、点头,右手接,左手也伸出去托住盒底,像两片拢起的花瓣,手指间有淡淡香气。
这种女人连同性也会喜欢,别说男人。
游霜观察她好一会儿,不禁伸出左右手模仿她的动作,翻来覆去,练习了十六遍,可惜,他的手很少肉,看上去完全是男生的手,没有女人的线条柔和,他感到泄气,再之后便感到难为情。
放下手继续看窗,游先礼的车停在大门口,车窗摇下,驾驶座上的人似乎往楼上看了一眼。
游霜迅速拉紧窗帘,心如擂鼓。
15,14,13,12,11,10,9……
倒数了15秒,再偷偷拉开一道帘缝,游霜看到薛敏和乐乐上了车,游先礼启动车子离开,车灯划开漆黑的夜色,慢慢地,窗外又归于宁静。
这样的光景他见过两次,第一次,游先礼与认识一段时间的女同事来拜访游正其和张芃,两人没过多久便举办了婚礼。第二次,游先礼带了从前大学时的同门师妹上门,两人才刚重逢,第二个月的月底便做了婚姻登记。
今晚是第三次,纵使第三次是相对麻木的次数,游霜依然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