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多惊雷,小动物最容易受惊吓,被天气影响到的不止游霜,还有他的好朋友小帆。
在海洋馆表演完那天,领班给游霜结算当日薪酬,游霜全部转给了小帆。小帆发来三个大哭的表情,要请他吃饭。她和男朋友闹分手,想约游霜出来为她打抱不平。
小帆自称有“千杯不醉”的酒量,游霜以前要打比赛,几乎滴酒不沾,他只记得游先礼二婚那天,他难过地喝了两杯葡萄酒后昏睡过去,那时起他就心里有数了,在外面吃饭从不碰酒。
两人约在曼陀拉酒吧见面,小帆叫老板来一扎冰啤,再给游霜拿了啤酒杯,自己则直接对瓶吹,她铁了心今天谁都别清醒回家。
小帆喝了一瓶后,情绪打开了,怒斥男朋友:“我忍他很久了,每次约会都是我先到,他总要迟到一两分钟;碰上我做饭一定要挑三拣四,平时不过是吃些垃圾食品,非要扮老饕;两个人同居,家务都是我做,今天因为我忘记倒垃圾跟我吵架,他竟然说他有鼻炎闻不了一点垃圾味,那他怎么天天拿自己袜子闻?!”
游霜心情也差,实在懒得劝和:“我早就说过,他不适合你。”
“我知道啊!”小帆瞪他,瞪了好一会儿,肩膀松懈下来,低声喃喃,“我知道……”
“所以这次是我先提分手。”
游霜抬眼看她表情──没哭,说明情绪还没发泄完。他追问:“分了吗?”
小帆抓抓头发,气馁道:“你知道的,分手是很复杂的一件事,要和对方告别,搬出同居的家,清掉有关对方的物品,之前的承诺不再算数,睡觉前万一回想到什么好的回忆,还要努力压下去,分手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还在第一阶段。”
游霜陷入深思。
小帆讲得很具体,具体到让他也感同身受地设想自己分手的过程,他比小帆更倒霉,他还没有表白,对方不清楚他的心意,他们从没在一起过,但是他已保存了很多游先礼送赠的物品,很多有关对方的回忆,假设真的有那么一天他要全部割舍掉,他想他会舍不得,分手确非易事。
不过满打满算他也经历了两次分手,准备第三次,除了心有点痛,一切感官还算正常。
或许他可以告诉小帆,分手没有她想得那么严重,他已熬过前两次,唯一不公道的是,不断地经历分手,并不会让他得道成仙。
游霜换了杯葡萄气泡水,能吸到葡萄籽,嚼开之后涩涩的,如他不成熟的单恋。
有人经过他们的卡座,脚步一顿──“欸?你交女朋友了哦?”
游霜抬头看过去,发现是钟可卿,他上一任嫂子,千金大小姐出来花天酒地,她后面站着一个女生,留着及肩发,一副乖乖女模样,游霜认出那是她女朋友小晴。
钟可卿转头对小晴说了两句,小晴先到她们预约的卡座等待。
游霜对钟可卿从来没有多少好感,现在两家人断了关系,他更不需要与她扮熟络。不过,钟可卿对他很是好奇,她坐到他旁边,一脸黠笑:“你女朋友很漂亮。”
游霜稍稍偏开脸,不看她。
钟可卿想逗他:“我有关注你比赛喔,你落选了吧?”
游霜皱了皱眉,低头咬吸管。
“咦,来酒吧就喝汽水呀?爸爸妈妈也来啦?”
游霜把葡萄汽水推到一边,拿起没喝完的啤酒闷了两口。
钟可卿大笑两声,撑着下巴说:“我真是搞不懂,你以前就对我态度这么差,我好像从来没和你有过什么矛盾吧,我不是积怨的人,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现在讲清楚。”
“没有。”游霜闷声说。
“不能没有,你必须说两个。”
游霜字正腔圆道:“没有,没有。”
“当然有啦!”喝得脸红的小帆插话,“你抢了他喜欢的人,他当然怨你!”
游霜脸色突变:“没有!”
钟可卿眼珠一转,讶然道:“难道你……喜欢小晴?”
游霜后背发了冷汗,听她这么一说,喉咙咽了咽,终究没有解释,低头默默地喝酒解渴。
“对不住啦!”钟可卿装出一脸歉意,拍拍他肩膀,“不过你和小晴是两类人,你们注定没结果的,你现在的女朋友也很可爱啊。”
游霜甩甩肩膀,不想和她搭话,思绪凌乱间,已把一杯酒喝完。
钟可卿帮他续满一杯,自己也满上,和他碰碰杯,“这一杯是我跟你道歉,以后我们就无拖无欠了,见面不再是仇家。”她豪迈喝完整杯酒。
游霜不甘落后,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被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嗽,钟可卿帮他拍背。这时酒吧进来一个男人,左顾右盼找了两条道,最后找到他们位置,不悦地看着烂醉的小帆:“怎么喝这么醉?”
小帆摇头呢喃:“我没醉,我没醉,我不伤心……”
男人瞪了游霜他们一眼,揽着小帆的腰带她起来,欲往外走,钟可卿喝住他:“先生,你是她的谁?凭什么带她走?”
“我是她男朋友。”男人翻她一眼。
小帆睁开左眼,大喊:“你来啦?我要跟你分手!”
别桌客人投来探究的眼神。
“你是她男朋友?!”钟可卿转头看游霜,不认可地说,“那你是她的谁?你学什么不好,学做小三?我告诉你叔叔!”
钟可卿野蛮地摇他肩膀,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游霜被他摇得反胃,捂着肚子不耐烦道:“我是她朋友而已!”
他头晕眼花,被钟可卿吵得心烦,趴在桌上捂着耳朵不说话:
叔叔叔叔,最烦就是叔叔,叔叔最好一辈子别出现,爱当谁的叔叔就当去吧!别来招惹他!告诉就告诉,难道他怕他?!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环境声,清晰地钻入他耳朵:“你借开。”
游霜心里咯噔了一下,装醉犯晕。他听到钟可卿发出一个哽住的单音,游霜趴桌不动,聒噪的乐点敲打他的心脏。
过了半晌,钟可卿起身,让出位置。
游霜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拎起,他站不稳,男人让他半趴在身上,他右手拿起游霜的手机,左手像是习惯性动作,摸了摸游霜后颈和背部,发现他出了一身汗。游霜沉默不语,觉得游先礼的手掌仿佛有静电,传导进他脖子的皮肤,让他瑟瑟发抖。
他听他说:“我带他回去,你呢?”
“呃……我、约、了人。”钟可卿脑子凌乱,讲话不如之前伶俐。
游先礼搂紧游霜的背,慢慢抬他出去。游霜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微睁开眼,轻舒一口气。
钟可卿目送他们离开,她似乎捕捉到游霜的眼神,手指抵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状。突然,她好笑地耸耸肩,盯住游霜无声讲了一句话。
游霜看清了她的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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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游先礼丢进车后座,游霜本打算装睡,后来竟真的睡了过去。
游先礼开车很稳,他全程没有感到反胃。但是停车后,游先礼像是为了惩罚他,把他抱到肩膀挂着,游霜的腹部受挤压,十分难受,不安分地动了动,大腿上方的肉立即被捏了一下。
他微睁开眼,发现游先礼把他带了回家。
也许是游先礼不知道该把他丢到哪边处理,张芃和游正其都不乐意见到他这副模样,游先礼习惯接手烂摊子。
游霜被抱到沙发斜倚着,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游先礼掏他手机出来,来电人显示“高浩师兄”。
游先礼没有摇醒装睡的游霜接电话,也没有替他接,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任它一直响,转身去了厨房。
游霜闭着眼一一筛查,到底是谁告的状,让游先礼抓到他在酒吧。
小帆?不太可能,她喝得烂醉。
钟可卿?她一直忙着刁难他,没有空余时间告状。
小晴?她不会有游先礼的联系方式。
高浩?他不知道他去了酒吧。
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罪犯。高浩阴魂不散,茶几上的手机响完一次,又响第二次,游霜只好把罪名盲目安在高浩身上。这一次游先礼从厨房出来,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游先礼拿着一杯温糖水,捏住游霜下巴:“张嘴。”
游霜的眼睛和嘴巴都闭得很紧,他没忘记他喝醉了。
游先礼用力再捏了捏,游霜依旧无动于衷,见他实在犟,游先礼只能像以前那样,轻轻敲他下嘴唇,严肃道:“张嘴,我要检查牙齿。”
这句话如同一道咒语,游霜仍然双目紧闭,不过,他松开了牙关。
游先礼用两指撑开游霜上下嘴唇,指头探入他的口腔,趁此机会检查印象里游霜总唤痛的那颗智齿──
好在没长歪。
他从前提醒游霜早点拔掉,避免诱发冠周炎,游霜因为怕痛,一拖再拖。智齿就像身体里的炎症,不早点拔草除根,往后有的是遭罪的时候。
游先礼不认可地摸了摸那颗牙齿,听见游霜低哼一声。
他弯腰凑前一点,两指撑住游霜的牙肉,检查其他牙齿的状况──洁净整齐,还算听话。
游霜不敢睁开眼,以为在做一个童年的梦,其实他十分想念这种感觉。
小时候,游霜只能接受被游先礼检查牙齿,叔叔比牙医温和得多,手里没有钳子和探针。游先礼每星期检查一次,确保爱吃牛奶糖的游霜不会长蛀牙。当时游先礼还没有上大学,念的中学可以每天回家,每晚他要监督游霜刷牙刷满三分钟,他说牙齿是人类重要的器官,一定要好好爱护。
当然了,牙齿是人类最坚硬但也脆弱的器官,除非会见牙医或舌吻,游霜习惯笑不露齿。
但实际上,牙医他见得多,舌吻却从未有过,只在男同学传阅的小视频里领教过──两根舌头绞缠在一起,吮吸对方的津液,迷恋对方的牙齿,呼吸都在对方的口腔里进行。情到浓时,互相环着对方的脖子交颈厮磨,无限依依,激烈到仿佛要刺破彼此的颈动脉。
想到这里,游霜咬紧了游先礼放他嘴里的手指。
游先礼平视游霜的脸,“松口。”
游霜泄愤般咬紧不放。
游先礼挑了挑指头,拔不出来,他用指腹轻刮游霜的口腔内壁,痒感令游霜忍不住吞咽,但仍然不松口。
游先礼沉默一阵,看着他有点干的嘴唇问:“为什么喝酒?”
装睡不回答。
“怎么跟钟可卿见面了?”
依旧不答。
游先礼凝视他:“听你爸妈说,你最近不让他们省心。”
颇为尖利的人类牙齿开始扎他指骨。
“是什么时候开始去海洋馆表演?
“游泳不专心了。
“饭也不吃?”
接二连三的问题抛出,游先礼把最近观察的结论说出口:“最近是在谈恋爱?”
游霜,作为一条虚张声势活了20年的小鱼,心中有宏愿:要么成为大鱼,要么反咬大鱼。
年年月月日日,他安分守己地游,碰上大鱼能躲就躲,从不敢真正得罪,以为不妨碍对方就可以活下去,今天连遭质问,句句戳他痛处,什么情什么爱,实在叫他不想再忍耐,是游先礼把他逼到这步田地,是他逼他反咬一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游霜忽地松开口,趁游先礼不备,将他反扑在沙发上。
他深呼吸,眯起眼,咬咬牙撞上游先礼的嘴唇,动作片里的演员都没有他煽情,游霜像一个被伤透的心死之人,对着游先礼的嘴唇先乱咬一通,他伸出舌头抵开对方牙关,依照从视频习得的方法咬伤游先礼,疯狂地索取他的味道。他纠缠那根温热的舌头,又啃又咬,不理会对方的推阻闪避,把自己投身进这个“心狠手辣”的吻里──他过去几年想象的,梦到的,渴望的,成真的。
真正尝到以后,并不甜蜜,嘴里温糖水与葡萄籽的味道混在一起,甜到发涩,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味道,他想到了“最后一次”。
某件事的最后一次,某段情的最后一次,某人与某人的最后一次。
游霜憋了很久的气,打破了他以往下水的憋气纪录。他微睁开眼,急促喘息,忽然瞥见沙发角落躺卧着一只巨型鲸鱼公仔,是乐乐之前挂在身上的那只。
心情瞬间如同蹦极时绳索突然断开。
眼睛睁开之后,梦醒了,梦醒后,心死了,如果一切不讲破,是不是可以当作无事发生,“最后一次”就不算数?
游霜重新饰演烂醉的失恋人士,无力地趴在游先礼身上,嘴里反复念一个名字──“师兄……你骗我……骗子……”
他感觉到身下那人喘息平定后,翻下沙发,给他披上毛毯,熄灯离开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