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霜父母在他十八岁时已经分居,理由是作息时间太不同步。
张芃朝九晚六,吃饭睡觉都有固定规律。游正其朝五晚十,如果排的手术多,一星期也不见得回家一次,干脆分居“自生自灭”。
从十八岁开始,游霜就开始了迁徙式生活,候鸟一年随季节迁徙两次,而游霜──星期一二三住张芃家,四五六住游正其家。星期天,一家三口才聚齐吃顿饭。
游霜决定退队是在星期六,因此,这个消息只能先分享给游正其。
当游霜周日早上路过沙发,随口说“我跟教练说我不游了”时,游正其从早间新闻上挪开眼,紧紧盯着游霜的行走轨迹。
游霜在餐桌前落座,背对游正其吃早餐,他心里倒数三二一,做好面对游正其劈头盖脸怒骂的准备。
哪知,游正其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嗤笑了一声。
游霜回头看他一反常态的父亲。
游正其继续看新闻,心情居然还不错。也许他之前和谁打赌,赌游霜在游泳这件事上坚持不了多久。
现在,他赌赢了。
“不游就罢了,这几天整理好琐事,过段时间回去上学,再读两年基础医学,回医院参与行政工作。”
游霜往餐盘里的溏心蛋戳两个小孔,澄黄的蛋液流在蛋白上,像两行黄色眼泪。
保姆刘妈嗔他一眼。
“我对医院不感兴趣。”他放下叉子说。
“等你长大两岁,就会发现世界上其实没什么你感兴趣的事儿,你也不靠你感兴趣的东西活着。”
游霜瞪他,“这难道不可怕吗?”
“这不可怕,反而证明人类很强大,适应力极强,所以地球被人类占了。”
游霜及时打住话题,以免游正其发表宇宙与生命的演讲,“爸,你已经有叔叔帮忙,他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懂。”
“你是我儿子。”
“叔叔也是爷爷的儿子。”别说大人瞧不上跟他商量事,游霜反倒觉得自己旁观者清,即便他们不说,他就是能察觉到这些大人并不像表面那样和气。
游正其关掉电视,走到餐桌边居高临下地看游霜。
他五十来岁,因为操劳,两鬓斑白,长得高,年轻时如一棵松,现在像被风雨刮歪的老树。唯有那双眼睛,管理医院多年,总是带着压迫性的威严:“游霜,你记住,你叔叔有自己的家庭,他会有他的孩子。我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关系多好的兄弟姐妹,长大总要各起炉灶,始终不是合住在一个屋子里。你可以这么理解,我给你的红包,跟给别家小孩的红包分量是不是不一样。”
“我只知道书里说兄弟阋墙,一般是兄长做事有欠缺。”
“别老看那些盗版小说。”
“叔叔给我的红包都比别人的大。”
“你怎么知道?你问过别人?小屁孩,给根骨头就跟人跑。”游正其丢下一句话,回房。
游霜继续戳溏心蛋,把蛋戳出无数个气孔,让它得以呼吸后,才慢慢把它吃掉。
把他带大的刘妈看不下去这埋汰的吃相,忍不住说他:“蛋蛋,别这样折磨鸡蛋。”
“说了别那样叫我!”
游霜回房,收拾出一个背囊匆匆出门。
刘妈喊:“去哪儿?晚上早点回来吃饭,今天周日!”她比这家里的所有人都注重仪式感。
“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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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霜骑自行车向城中的海洋公园出发,本来算准的骑行时间,哪知中途遇上修路,绕了一段路,到达海洋馆的时候差点迟到,挨了领班的批评。
今天他来代朋友小帆的班,表演人鱼。
小帆和游霜在泳队是同期,她是泳队里唯一知道游霜秘密的人,两人因此成为好朋友。小帆在女队没游出什么亮眼的成绩,加上脚踝拉伤,便早早退役,后来去考潜水证,在海洋公园找了份人鱼表演的工作。
每天这样下水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并不小,尤其是女孩子,但至少能靠专业维持生计:一天表演四场,一场游10分钟,旺季也能日赚千把块钱。
因为今天游霜来替班,领班临时改剧本,让露露和游霜表演男女美人鱼的海洋之恋。
目前海洋馆的美人鱼多是女生,男生要找体态优美且技术过关的,可遇不可求。原本小帆请假的时候,领班要找别的女生替她。小帆向领班推荐了游霜,她笃定领班会对游霜满意,而且她有一个小小的私心──让游霜替班,游霜会把领到的工资打给她。
表演时间是上午和下午各两场,露露在表演前一小时和他简单排演过,他们第一次合作,第一次演男女人鱼的剧本,有亲密动作,她要探对方底细。
露露是个率性的女孩,见到游霜的第一面,先大大方方夸他长得好,差点把自己迷倒了。第二句便是警告游霜不要趁机揩油。
游霜但笑不语,剧本中要求做拥抱动作,他只虚搂露露的腰,把手放在对方的鱼皮衣上,没有别的小动作,很绅士,很礼貌,不到三秒就移开手。
排练后,露露擦着头发,状似无意地问他:“你和小帆什么关系?”
“朋友。”
“男女朋友?”露露下意识地追问。
游霜转头打量她的脸──一种紧张的焦急。
这种神情,他也曾在自己脸上见过。
同病相怜。
他不愿意拿这件事和她开玩笑,便坦诚道:“我喜欢男人。”
露露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松了下来,她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低头摩挲自己的鱼尾,摸两下,偷偷瞥游霜一眼,再低头摆弄尾巴,摸了一会儿,又斜眼打量游霜。
最后,她“哼”一声,在游霜旁边放一颗牛奶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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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来海洋馆的游客比上午多,看人鱼表演的展厅站满大人小孩,一到表演时间,潜水员先下水,引导鱼群游到中央。
两百多条黄金鲹成群结队地亮相了,这是一种喜欢群游的鱼类,一条都不愿意落单,所经之处像金色叶子砌成的小飓风,令水箱玻璃折射出斑斓的光泽。
它们互相追逐,在鱼缸里周游一圈,突然地,鱼群四散,腾出中间一道豁口,水缸里亮起两盏荧蓝光柱──两条美人鱼从天而降。
为了尽可能还原童话书中的人鱼形象,游霜和露露都没有带面镜,裸眼潜泳。两人游到正中央,都看不太清彼此的模样,凭感觉握住彼此的双手,上演诡异的“情浅缘深”戏码。
游霜的扮相是人鱼王子,银白鱼尾宽长,贴了些亮片,脖子戴着条海蓝宝项链,腰间挂着细长的珍珠腰链。他的体格精瘦匀称,线条流畅,这使他看起来英气中带着些柔美,并不阳刚得鲁莽。
从来没见过男美人鱼,孩童们跑到水缸前伫立,激动不已。
游霜和露露游到最前面浅浅露个相,和孩子们打招呼,吐出泡泡飞吻,然后携手往上游,先到水面换一下气。
银白和水蓝色的鱼尾交汇在一起,姿态舒展轻盈,像被周围的泡泡托着似的,比童话里的美人鱼更美,众人不舍得眨眼睛。
为什么领班破格让游霜表演,也有这个原因。他豚踢的姿势像真正的鱼,即使是经验丰富的人鱼表演者,穿上鱼尾游泳时也不免用膝盖发力,旁人看起来会像鱼尾骨折,屈膝动作明显,不过是人腿裹着一层布料。
而游霜,他的底盘很稳,变成人鱼时只用腰腹发力,所以游动时,他的尾巴很平滑,完全看不到膝盖的形状,像真正失去双腿的人鱼。
他领着鱼群游,鱼也听他指挥,他与它们融为一体,仿佛他才是海底的主角。
再次潜入水后,游霜做了两个后翻,两臂伸直往前游,挡在他前方的鱼群往两边散开,为他腾出一条路。游霜侧翻半圈,拨开鱼墙游到玻璃前。
一条巨型鳐鱼从他眼前游过,恰好挡住他的视线,他等它游开,再跟小朋友们打招呼。
扁宽的大鱼慢吞吞从他面前路过,像一面帘子,拨开后,游霜隔着泡泡,向墙外的观众挥手。
猝不及防地,他对上一双熟悉的黑色眼睛。
那双眼睛凝视着他,与其他探究的、欣喜的、激动的不同,它只有平静的黑色,不被变幻的灯光改变半分,仿佛它根本没有被他的表演打动。
它的旁边,分别是一双女人和小孩的眼睛,它们意外地看着游霜。
小男孩很激动地拉着母亲胳膊,游霜读出他的口型:妈妈,快看那是哥哥。
他的母亲亦是惊讶不已,嘴唇微张,看向游先礼。
游霜突然觉得游先礼前所未有的讨人厌,为什么又要以这种让他伤心的方式出现?明明早上他还替他讲过好话。
如果安徒生在世,看到此情此景,是不是就不会对美人鱼的结局抱有那么幸福的想象?不知道他是选择改写结局,还是继续做白日梦大师。
作家始终不是书里的主人公,一个冷静的看客,怎么能百分之百写尽主角复杂的心情?游霜只知道,如果他是那条人鱼,经历千辛万苦游到岸边窥见这一幕,是绝对乐观不起来的──
岸边站着人类男人、人类女人、人类小孩,他们靠得那么紧,像一个那么和谐美满的人类家庭。
人鱼没有靠近惊扰,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