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京城的雪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全城缟素。

偌大的沈府空空荡荡,风雪吹过,处处透着悲凉。

停灵三日,除了余家父子,再无一人前来吊唁,先前还想攀着做亲家的那些人,如今也不见了踪影。

京城里做官的,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虽然建元帝并未再提过沈昀私自放走陆子敬一事,可他们都看得出来,陛下已经对沈家有了芥蒂,在此风头浪尖,又有谁愿意和沈家沾上一丁点关系。

到了晚上,沈府更是寂静得可怕,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预示着又一场风雪即将来临。

灵堂前,沈昱庭孤零零地跪着,不过两日,身形就已经瘦了一圈。

沈管家在门外擦了眼泪,打起精神过来劝道:“公子,好歹回屋里躺一会儿,你这都跪了两天了,将军看了会难受的。”

沈昱庭抬起头,看着沈管家斑白的鬓角,本想宽慰几句,可他张了张口,却发现有些说不出话了,只能哑着嗓子道:“无妨,我守着。”

沈管家叹了口气,他是看着沈昱庭长大的,深知他的脾气秉性,知道此时多说无用,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退了出去。

出了灵堂,借着冷冽寒风,沈管家挺直了腰背,重新振作起来,明日将军出殡,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即便不能风光大葬,他也要让将军走得体面磊落,绝不会让旁人看他们沈家的笑话。

灵堂里,余山悄声进来,披麻戴孝地跪在一旁,这几日,他总是晚上悄悄地过来,天未亮又安静地离开。原本余家父子都是要来的,可这个节骨眼上,沈昱庭担心陛下的疑心会牵扯余家,于是坚持让他们避嫌,余明拗不过他,只好让余山每日晚上作为子侄过来一同守灵。

晚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灵堂前的白幡猎猎作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便听到大门吱吱呀呀的声音。

这个时候..?

沈昱庭猛地回头,果然是他。

明明是最不可能来的那个人,却偏偏就是他。

顾南越一身风尘仆仆地赶来,带着周身寒意站在门口,头发上和眉间残留着冰渣,单薄的衣衫上落雪湿了大片,下摆已经冻成了硬块。

方才他进城时,街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甚至还能听到有的人家传出宴席的喧闹声,还有或远或近,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年节照样热闹,彷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京城也还是那个京城。

于是他便一心盼着得到的消息是假的,希望推开沈家的大门,看到沈叔和沈昱庭正张罗着团年,然后招呼他一起坐下吃饭。

寒冬腊月,他从宁州快马加鞭赶到京城,一路上的奔波他从未觉得寒风刺骨,可当他停在沈府所在的巷子口,看到风中飘摇的下马幡时,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如坠冰窟。

别人家的热闹是真的,沈府的丧事,也是真的。

顾南越僵硬地走到院子中间,张着嘴大口喘息着,正堂中间大大的“奠”字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再也忍不住,直接跪倒在雪地里。

他想叫一声“沈叔”,可嗓子里却只能发出“咿啊”的声音,他把身子伏在雪地里,低声呜咽着。

沈管家两眼热泪,转身去屋里取出一件麻衣给他披上,又亲手给他戴了孝巾,抹了抹眼睛道:“好孩子,进去吧。”

“啊!”

顾南越终于哭喊出声,像是冬夜里的一道惊雷,将这寂静压抑的乌云中冲出一道裂口。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从雪地里起身,双手冻得通红,有些僵硬地扶了扶帽子,一步步迈向灵堂。

沈府,这是顾南越少年时最熟悉的地方。那年冬夜,他第一次跟着沈昱庭来到沈府,也是这般飘着雪,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记得再清楚不过。

沈府的正堂,他也曾来过无数次,往日的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他甚至清楚地记得当初沈昱庭是在哪张桌子旁打碎了茶碗,记得他们曾在哪一块地砖上罚跪,也记得沈昀坐在这里对着他们语重心长的样子。

可如今,靠近灵堂的每一步,他都觉得如此沉重。

顾南越拖着步子来到沈昱庭身边,跪在地上深深地俯下身,终于将那声“沈叔”叫了出口,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沈叔,侄儿不孝,回来晚了。”

他俯在冰凉的地砖上,久久不肯起身。

“阿越。”这是沈昱庭几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他强忍着悲痛,拍了拍顾南越的背,“起来吧。”

顾南越起身转过头,看到沈昱庭的眼睛布满血丝,脸颊竟也微微凹进去了些,不免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道:“阿昱,对不起,我来晚了。”

沈昱庭感受到手背传来的一片冰凉,低头便见顾南越的双手通红,手指冻得仍有些僵硬,甚至还有好几处裂口渗着血丝,他反手握住顾南越,原想告诉他不用担心,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有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几日,从他得知父亲亡故,到他独自一人将父亲接回府里,再到旁人的风言风语,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然而在顾南越面前,他再难自抑,终于放声痛哭,全然不顾地释放心中的悲伤和不甘。

顾南越红着眼睛,心疼地将他揽在怀里。

良久,才听沈昱庭慢慢地止了泪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还是有些哽咽道:“给父亲添点纸吧。”

“嗯。”

一炷香快要烧完,顾南越赶紧点了新的续上。沈昱庭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火光在他眼睛里跳动着,他轻声开口道:“阿越,回去吧。”

“嗯?”顾南越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连身后的余山都惊讶地抬起头。

沈昱庭转过头,努力地扬了扬嘴角,看着他的眼睛道:“回宁州,趁着天还没亮。”

“沈昱庭?”顾南越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怕连累我?”

“你听我说..”

“我不走,你不用再说了。”顾南越转过头不看他,小心翼翼地往前面火盆里添着纸,“明日沈叔出殡,我要送送他。”

“阿越,如今京城人人视沈家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这个时候,你..况且,你无诏进京,本就不合规矩,若是让人抓了把柄..”

“沈昱庭,在你心里,你觉得我和他们一样吗?我怕你连累我吗?”顾南越转过来皱着眉头大声问道。

“可是我怕!”沈昱庭迎着他的目光,狠心怒喝道:“我怕你离我太近会害了你!怕他们像中伤父亲一样伤害你!顾南越,你到底懂不懂?”剩下一句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呐喊着:“我不想失去你。”

顾南越垂着头,双手紧紧握着,怒声道:“可是他们怎么敢?这是沈家啊,是祖祖辈辈忠君报国的沈家啊!沈叔戎马一生,战功无数,为保大周太平安稳费了多少心血,如今却让他们泼了这脏水?!还有苏将军,这些年若不是他在岭南坐镇,早就天下大乱了!他们何德何能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他们配吗?!”

沈昱庭克制着心中的愤懑,不接他的话,把手覆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道:“听话,回去。”

顾南越不为所动,继续道:“阿昱,我们前脚协助庆王办了宁州贪腐案,后脚沈叔就出了事,有这么巧的事吗?”

“阿昱,我担心..”话没说完,便一个不注意,被沈昱庭一记手刀打在他的后颈。

沈昱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沉声吩咐道:“余山,快,把他送走。”

余山这才回过神,他迅速起身过来接住顾南越,却也有着同样的担心:“公子,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此事定和薛进有关。”

“我知道,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得尽快离开京城。你不觉得,阿越回来的太快了些么?我担心有人利用他。”

余山了然,既然沈昱庭心中有数,他也就不再多言,点点头道:“好,可若是他半路醒了闹腾起来怎么办?”

沈昱庭极其不舍地看了一眼晕倒的顾南越,“你放心,他会明白的。”

“好,那我把他送到宁州就尽快赶回来。”

“不,”沈昱庭看着余山道:“你也别回来了,和阿越一起,留在宁州。”

“可是我爹说..”

“我去和余叔说,他会同意的,快去吧,天快亮了。” 沈昱庭望着门外,东边似乎亮堂了些,“去吧。”

“嗯,公子保重。”余山知道事不宜迟,点点头转身就走。

沈昱庭望着他们的背影小声道:“顾南越,你可定要好好的。”他在沈昀的灵前跪了三天,起初也曾难以抑制心中的不甘与愤怒,也曾委屈痛恨过,可冷静之后细想,却觉得此事似乎另有蹊跷。

当时的潭洲大局已定,岭南军几乎毫发无伤,陆子敬虽然被革职发配,却也性命无虞,这已经是彼时最好的局面。突如其来的劫囚一举岂不是又让陆子敬陷入危难,而且更让苏将军罪加一等?

况且,沈昱庭也曾问过余明,而余明直言依他的了解,陆子敬为人谨慎,不大可能如此莽撞,苏将军也更不可能因此自缢。

所以此事或许另有内情,而他们现在的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定风波
连载中大龄橘子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