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夜色

所谓永恒,即是昆虫振翅时,划过的空气。——《昆虫记》

那天晚自习结束,姜辞送完语文周测的卷子,从办公室出来,夜色已浓。

回教室取了书包,教室只剩下值日生,余西子早走了,她是住宿生,几步路就回了宿舍。走读生多半父母在门口迎接,拿着盛了热汤的保温桶,或是外套,十月底的夜凉意已深重。

她知道,不会有人在校门口等待自己了,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记忆里自己也是曾经有人等待着的,父亲姜明华从前会推一辆黑亮的二八大杠。那时她还在读初一,车子是自小学起便负责接送她的“老兵”了,她那时长大了点,不能再横坐在前杠上,被父亲温暖的臂弯搂着,小小声地告诉他学校的事。

姜明华爱说笑,总逗她,有时她考砸了或是受了委屈,也会被他逗笑,他像个魔术师,从怀里掏出大白兔或是瑞士水果糖,或者从背后拿出彩色小风车,看她惊喜的模样,然后哈哈大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等姜明华说一声“出发啦,小公主!”,车轱辘就悠悠地转起来,风车也转起来,笑声随风,飘到很远的地方......

去自行车棚的路铺了一块块长条的石板,一两盏亮着的路灯,独自撑着这个浓重的夜。

姜辞取了车,推着它朝前走,车轮碾过通往校门的石板路,手中的车把微微震颤,地上的影子缓缓移动。

出了校门,是一段难行的上坡,她一般会推车走这一段。

坡道两边都是经年残旧的石墙,深秋了,墙头的三角梅或凌霄都不是好时节,三角梅失了秾丽的艳色,像被雨水花了妆的女子,凌霄花只留几朵零星残花,是生了锈的吊钟。

快十点钟了,道上少行人,只有自行车轮滚过路面的响声,风扯着枯叶飘落,踩起来噼啪响。

她从小是很怕走夜路的,连环画册《封神榜》《聊斋志异》里头,什么妖怪都有,她恐惧于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宁愿相信科学。她这时又莫名发怵,只好开始小声地背《琵琶行》。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

她听见身后有什么人轻笑一声。

也就在同一个瞬间,她想起叶敬初提醒她,要注意安全。

这一联想,让她猛地打了个寒噤。

七班那个男生被交到保卫科时,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表情,那双眼依然放肆地在姜辞和秦小满身上扫来扫去,使她们很有被冒犯的愤怒。

没有一个女生喜欢那样的凝视,可她们长大着,像春日枝头的花苞那样,各有各的鲜妍和美好,这个世界却有很多人,不曾给予她们合适的目光。

她把书包背在胸前,很方便取物,拉开书包侧边的拉链,那里头有个小喷壶,装了满满一瓶自制辣椒水——她偷偷进的厨房,切碎了一整把小米椒,撒了点佐料瓶里的辣椒面,倒了油和白醋,可以说是变态辣的级别。

身后的脚步声走得不疾不徐,慢慢在靠近。

直到她猛地转过身,挤出一大泵的辣椒水,那人迅速歪了下头,躲过致命一喷,她才发现——后头那个人,原来是叶敬初。

少年一手捂住口鼻,眼睛也闭紧了,修长的手迅速拂去飘散的气雾。

“你这,这人怎么回事?想谋杀?”他轻压眉骨,声音里却是笑意。

姜辞简直不知道要怎么道歉才好,只好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因为太慌乱了,纸巾一时忘记放在了哪个夹层,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终于在书包底部,掏出一包纸巾,被课本压得皱巴巴的。

“你没事吧?”她实在很抱歉。

“得亏我身手敏捷,话说回来,你这人安全意识挺强。”

“谢谢夸奖。”

他被她气得没脾气,无奈摇头,看他这副狼狈样,她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像月下池塘里的鱼儿,悄悄吐了一个泡泡。

“你跟在我后头做什么?”

“天这么晚了,不、不太安全。”他抬眼望向天空,侧脸显得鼻子很英挺。

看来他是因为出了摔车那件事,担心七班那人再伺机报复,可她又说自己不需要保护。毕竟一个女孩家,还是朝夕相处的同学,出于男子汉的公共道义,他还是决定跟在她后面,到人多的地方再走。

至少叶敬初是这么自己说服自己的。

原先他根本没太在意姜辞这个人,从小就有女生围着他转,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女孩子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那样,她们都各有各的好,活泼的、明快的、大气的、温婉的,他可以和她们友好地相处。

可姜辞很奇怪,在他看来,她对他的出现或消失都是泰然处之。

她有自己的节奏,仿佛她决定了怎样做,就会坚持那样做,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每件事。

这个家伙,她出奇地倔强。

他见过那么多人的多功能教室里,她猫着腰找老师打报告,扶着同学出去。

他见过她整张脸都苍白着,却还在维护同学,后来,她还差点吐在了他的鞋子上。一个人的呕吐物该多恶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了雨,雨水清洗一整个世界,他竟觉得也还好。

他见过她吓得整个人都在抖,还紧紧攥着拖把,一定要抓住偷拍者。

可她那张脸却那么臭,明明长得眉眼清秀,却很少笑。明明心肠不错,却被人误解、讨厌,她也没去做解释,或者,去让自己更合群。

她一定是很骄傲吧,倔得像头牛。

他忽然想起,这句话,是父亲总说他的。

她倔得使他好奇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今天晚自习结束后,他在车棚那里看到她,就跟在她的自行车后头,走了那么远。

想上前打个招呼,说要送她回家,又怕她绷起脸来,冷淡淡地说“不用”。

“明天顾老太的课要考《琵琶行》的默写,别忘了。”

姜辞看叶敬初一副出了神的样子,好心提醒。

少年的思绪被打断,扯起唇角,答了声好,听不出情绪。

“今天......谢谢了。”她说话的时候,脸颊其实有个梨涡,若隐若现。

“那么,取消一次重默怎么样?”他知道她仿佛铁面判官,没得商量。

果然,她板起了脸,还是这样翻脸无情。

春旭路到了,也不必再送,他利落地转过身,背影是举起的右手,挥手道别。

姜辞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的,依然是少年潇洒远去的身影。

路口的一株异木棉,枝上已缀了些浅粉的花,这种花总在百花寂静的时候才预备要开放,似乎骄傲地不愿与其他花同在,所以它不怕萧瑟的秋风。

学校里的日子,在单调中循环,像一首始终没被切掉的歌,唱了又唱。

不过运动会还是来了。

运动会当天,天气很好,上天很愿意成全,于是给了最澄澈湛蓝的天,和最松软洁白的云。

树仁的男女接力赛,一般都是排在最后一天,最有噱头的是,教工的混合接力赛就在学生比完之后举行,算是一种压轴好戏。

在接力赛之前开始的,是男子1500米长跑。

姜辞和余西子都在看台上,大本营里有写作业的,有看闲书的,有玩五子棋的,难得松松筋骨,大家都很愉快。

两个人怀里堆满了各种规格种类的稿纸,那些都是刚收上来的加油稿,今天有接力、有长跑,稿子基本上都是写给这些运动员的,尤其是给叶敬初的有好几份——借着运动会这个由头,多热情似火的表白都可以打着加油的幌子。

“咦,辞姐,这路莹写的也太肉麻了吧,我决定找她赔偿精神损失费。”

余西子边选稿,边叨叨。

姜辞拿过来一看,果然是“致1500米运动员”,有几句还行的,比如“你是电光火石之间的鲲鹏展翅”“你是苍鹰,生来就注定搏击长空”,不过后边又跟了一句什么“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这不是SHE的歌词吗?

姜辞:那句歌词删掉,前面的可以保留吧。

余西子:......,辞姐,感觉我们俩像是那种坐在菜市场掰菜叶的,把烂叶子掰掉,剩下些卖相能看的。

姜辞:有点像,接着掰吧。

“请参加男子1500米长跑的选手们,迅速到检录处集合。”广播里响起通知,通知又重复了一遍。

“叶神,这一把要为国争光啊!”宋成峰笑嘻嘻地说。

叶敬初笑笑,和他击了个掌,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下,看到坐在角落的姜辞她们俩。

“我去找下组长她们。”

一阵天然的皂香味沁入姜辞的鼻腔,她一抬头,看到叶敬初站在她们面前,唇角勾起点弧度,冷白的手腕戴着一截护腕,手掌托着台相机。

“组长,我今天有比赛,这加油稿今天是不是免写?”

声音里带点友好商榷的味道。

姜辞抬头看了他一眼,其实他的加油稿从没认真写过,总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话,比如“速度七十迈,迈上青春的高速公路,疾驰吧少年”这种略显中二的风格。

可他写作文分明不是这样,顾老太也曾夸过他博学杂糅,引经据典不流俗,例如黑塞、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之类的哲学家是他最惯用的,只不过有时他也瞎编,有一次题目是《破短视之茧,逐鸿鹄之志》,他编了一句“世界只在我眼里,眼睛的容量,乾坤日月都能承载得下”,顾老太问他出自哪位名家,他悠然道,是渥茨基说的,全场爆笑。

姜辞摇了摇头:你还是别写了好。

余西子补刀:你那稿子真的是旷古烁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烂。

叶敬初也不接话茬,把相机朝前一塞,推到姜辞面前。

“来,帮我拿着。”

这个动作有些出乎姜辞的预料,可她没法忍住不去看他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黑色相机更衬出手掌的白。

这家伙一向很宝贝他的相机,现在是什么意思?她愣了下,忽然明白,大概是让她代为保管的意思。

“好,我帮你保管,你放着吧。”她指了指旁边的书包,让他搁在上面,还是低着头看稿,从稿子里挑出几份看着不错的,递给余西子。

“我的意思是,你们帮我拍几张。”他说,语气听着再正常不过。

姜辞抬起头,看他并不像开玩笑的神情,本想让他去找宋成峰,可一想到峰子那副不着调的样子,也觉得这事不靠谱。

“王老师让我负责运动会摄影,那别人的英姿我都记录了,本人的英姿怎么办呢?”

姜辞本想怼他,可日光这时候恰好照在他脸上,影影绰绰,虚化的光晕里,他的笑意却明朗,胜似秋阳。

“辞姐,这事咱们得管,再怎么说,叶神也是咱们班的招牌嘛,而且,我都答应做你们比赛时的后勤了。”余西子也在煽动着她。

“西子,咱们稿子挑得差不多了吧?走,去广播台吧。”姜辞叠好挑出的稿件,把手向叶敬初一伸,“可我不太会用相机。”

叶敬初便告诉她们,怎么对焦,怎么调整光圈,怎么选景构图,什么时候按快门。

因为马上就有同学的比赛,王美人问有没有要去底下观赛加油的,立刻便有许多人兴奋地站起,大本营里一时间热闹又混乱,有人要先去上厕所的,也有找体育委员拿加油用的小道具的,狭窄的看台过道人来人往。

也不知是谁,从叶敬初的身后走过去,使他忽然向前靠,即便他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重心,拿着相机的手指,还是和姜辞的手指碰着了。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而她的手指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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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年蝉蜕[校园]
连载中孟栖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