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震山林也有衰亡时刻,群体共存才有生命长河,从个体到种群,从种群到群落,无不揭示一个真理——整体大于部分之和。(高中生物教材)
叶敬初耳廓像被日光灼烧似的,泛起了红。大概是为了驱散突如其来的尴尬,假咳了几声,清嗓清得很用力,以至于余西子问他是不是嗓子不舒服,要不要喝水,作为后勤部长,她可是很关切每个运动员的健康状况。
姜辞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手里的稿子掉了一张在地上,她连忙弯下腰去捡,偏又那么恰好,那张纸掉在叶敬初的鞋边,她捡的时候,手臂蹭到了他运动裤的裤腿,她捏着纸张边缘的指头,微微收紧。
“好了,我想,我学会了。”她说。
“辞姐你别担心,照相我也会一点,我老爸也有一台这样的。”余西子笑容灿烂,“话说,叶神,来抽张塔罗牌吧!卜一卜运气。”
叶敬初抬眸,不置可否,“我不信这个,我信人定胜天。”
“行吧,那我帮你抽一张,等会儿比完,再让你看,到底准不准。”余西子这人呢,别的事似乎都不太在意,每天活得乐乐呵呵的,唯独在她的玄学才能上,不允许别人轻看。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副卡牌——那是一副她最常用的仙子塔罗牌,封壳上画着中古画风的仙子,淡金绿长发,身后展开黄绿斑驳的蝶翼。余西子飞速地洗牌,向塔罗牌提供了问题,然后抽出一张来。
她没有看,而是把牌用纸巾包起来,放进姜辞的口袋。
“干嘛给我?”姜辞一脸疑惑。
“怕叶神回头说我作弊呗,让你这位铁面无私的组长代为保管,公平吧!”余西子说。
“随你们吧。”叶敬初失笑,有时他真不知这些女生都在想什么。
宋成峰跑了过来,手搭在叶敬初肩膀上。
“聊什么呢?”
余西子瞥了他一眼,笑着说,不告诉你。
宋成峰随即哇哇叫,说他们三个背着他密谋,真不够意思。
姜辞浅笑了下,余西子朝他做了个鬼脸,叶敬初也笑,日光灿烂。
见她们俩拿着稿子要下看台,宋成峰朝余西子的背影吼了声。
“喂,余东东,等下我跳远,记得来给老哥我送水。”
余东东,是他给余西子起的绰号。
余西子听了,眯起一只眼,朝他挥了挥小拳头,见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宋成峰总是会爆笑一阵。
等姜辞她们交完了稿子,走到操场边,很容易就看到了叶敬初。他在人群之中一向很显眼,是青春时期会凝结在人们回忆里的那种人——身形挺括、肤色白皙,普通的运动服都能穿得格外板正,看着也比旁人更清爽。
他已经站在跑道上,在做些简单的拉伸热身。边上围着一群2班的同学们,王美人也在里面,她运动会这些天把长发都扎起,显得更利落,正在反复确认叶敬初是不是能跑,毕竟他前阵子刚受过伤,叶敬初点了点头,做好了起跑姿势。
姜辞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起跑的瞬间。
她很喜欢这种起步的时刻,你可以从所有人的脸上看到同一种神情——充满希望、斗志昂扬。
1500米预赛已经比过,选了前八进入决赛,高三照例不参加运动会,他们整个年级单独在西面一栋教学楼封闭式学习,也就是被每一届学子戏称为“死刑楼”的那栋,全然感受不到高一高二这边运动会期间的热烈。
比如午休期间管理也没有平时那么严格,偶尔电□□偷偷开个投影放会儿电影,资源都是在土豆网上找的,像是《霸王别姬》《无间道》《千与千寻》之类的,把蓝色窗帘放下来,整个教室都浸泡在午间明暗交杂的光影之中,心脏莫名就跳得更快,因为碰到教导主任巡楼就麻烦了,据说李海生治军甚严,抓到午间偷放电影的,当场所有人都要写检讨,电□□要写双份!他们班的电教是个鬼主意特多的男生,他拍着胸脯告诉他们不必怕,放心看,他早就拷贝了一个影音文件到电脑桌面上,名字叫做“学习视频.mp4”,内容是“高一数学大题精讲”。
长跑开始了。
所有人向前奔跑,挥臂各有各的频率,脚步也是,长跑需要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像是放长线钓大鱼。这很适合叶敬初,他并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奋勇争先,且把最前头的位置留给他人,姜辞不知道这是他研究出来的作战方法,还是凭着经验,或是个性使然。
总是他跑得相当悠哉,甚至你会觉得他带着笑意,步幅适中、步子平稳、摆臂自然,操场的风吹过他的发间,随着奔跑而起伏的头发,是奔腾中的一片原野。
她帮他拍了几张照,这样一来,他总不会再抱怨自己的英姿没有被记录下来了吧?
在操场跑道的内侧,围观的人这里一群、那里一簇地,仿佛到处盛放的花,姜辞和余西子原本在班级的人堆里,只等着叶敬初经过的时候,跟着喊上两句“加油”。
忽然不知从哪丢过来一颗篮球,“啪!”地击中了姜辞的肩胛骨。
余西子听见她低呼,又把手伸到后背去揉了揉,可见是吃痛,正要帮她好好说一说这个在操场上乱扔球的家伙。
却看到一张文质彬彬的脸,戴副银边眼镜,眼神很温润,像是那种最和气的邻家哥哥。
随后,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俩人居然认识!
余西子觉得姜辞脸上的神情很异样——从来不曾见过她流露出那种表情,清亮却淡漠的眼睛里,陡然间漾起水波,倔强的唇角牵起笑意,因为不常笑,笑得不太自然。
站在有点逆光的位置,日光为她的发丝晕染出金边。
整个人显得柔和多了,不再像是一棵冷清肃杀的水杉。
“柏礼学长,好、好久不见。”姜辞向他点头笑笑,语气听起来也多了点柔缓。
这两个人,看起来早就认识。
而那位叫做柏礼的男生,则是愣了会儿,然后像是忽然想起她是什么人似的,笑容便更加和煦。两人互相问候了几句,那男生就抱着球回篮球架下去了,那边都是些高二的学长,篮球继续在地面弹跳、起落,像一些人的心跳声。
余西子从前不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不过,她现在知道了。
青春时代的悸动有时简直如同儿戏、不讲道理。
“哎,糟了!”
姜辞一声惊呼,把余西子从粉红泡泡里拽了出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三个字:完、蛋、了。
叶敬初的比赛,被她们忘得一干二净!
男子1500米已经到了最后一圈,有些人足足被甩了大半个操场,跑在前面的,是一个高二的男生,他额前已被汗浸湿,黝黑的皮肤被日光照得发亮。而他的身后,紧随着的,是叶敬初。
两人一个端着相机,一个拿着水,慌忙绕着操场内侧跑了一段,才发现叶敬初,不过,他们看起来就剩最后50米了,得赶紧追上去!
余西子已经气喘吁吁,姜辞怕她等下哮喘发作,让她在原地坐下休息,自己赶上去。
这时,广播台清甜的女声响起——
“现在这边是高一3班的不具名同学点送的一首梁静茹的《燕尾蝶》,献给跑道上的所有男子1500米运动员,特别是叶敬初同学,祝你一路生花,成为赛场赢家!”
高一3班,不具名同学,看来又是哪个叶敬初的迷妹。
像他这样的人,摆在高中这种被学业硬控的、晦暗无光的年代,被暗恋,再自然不过了。
像在茫茫无边的海里飘荡,他便是一根浮木。
那么她自己呢?她也需要一根浮木吗?
她不确定。
余西子常说,唉呀妈呀学习实在太累人了,如果可以爱上一个什么学霸帅哥,说不定自己就有学习的动力了。
姜辞当场就说她鬼扯,看帅哥激发的多巴胺、肾上腺素,和搞学习解难题有关的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这能是一回事吗?
余西子当场就白了她一眼,说她是老学究,灵魂大概有一百岁!
说得也对,她总觉得自己应当是有一个老灵魂的,才能穿越那么多的风,那么多的雨。
《燕尾蝶》,是梁静茹在那一年9月刚发行的新专辑名,这首自然是主打歌,姜辞非常喜欢它的歌词,是五月天的主唱阿信写的,像从一整个废墟里飞出的绮丽蝴蝶。
“兴高采烈的破蛹,华丽新生的冲动,寻找灿烂天地美梦。”
“主宰爱情的是谁,奋不顾身的扑火,就算轮回只为衬托。”
姜辞奋力奔跑,所有的风穿过她的四肢百骸,所有她心上的负累在这一瞬间,蒸发,升腾,她仿佛轻盈得能腾空,在奔跑,跑向一个盛大的春日,漫无边际的梦。
没有人在这个年纪,不渴望褪去沉重的蛹,化身为蝶。
或许她需要的不是一根浮木,而是一双翅膀,可以自己自在地飞翔。
最后,她还是没有能够来得及,叶敬初冲过终点线的画面,没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