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本来是刚刚好的,只是他在冲过终点线的一瞬,猛地加速,超过了一直跑在他前头的男生,成绩是04:03:07,刷新了校运会的记录。一时间,人群中欢呼声四起,像是陷入某种疯狂。
跑道内侧的围观女生激动起来,乌泱泱一片,拥挤之下,姜辞想挤到前面拍下那一幕,忽然冲过来的几个人,她几乎来不及避让,不仅没拍到,还崴了脚,不过总算护住了相机——她不能再把他的相机弄坏了。
痛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很锐利,她弯下腰,手顺着小腿腹来回摩挲几下。
还好,还能走路。
等她慢慢地挪到终点处,叶敬初早就在喝水了,仰着头,水流倾泻,上下起伏的喉结,日光将一切照得晶莹透亮,就像他,永远有一种独属于少年的肆意。
也对,他怎么会缺了给他送水的人呢?
姜辞手掌微微收紧,手中的矿泉水瓶触感冰凉,驱散她掌心的热意。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忽然,他看到了她,目光停下来。
他朝她笑笑,脸上是初获胜的那种得意,那副表情就是在说,“我赢了。”
像所有十六七岁的男孩一样,他喜欢赢,那会给他一种对自己能力的确信,仿佛世界全然向他打开。
他走到她面前,把汗湿的发带取下,问她,怎么刚刚没看到她?
难道他一直在找她吗?
姜辞把相机递给他,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说,真是抱歉,没能拍到他冲过终点的样子,不过,前几圈有拍了一些,他挑挑看,应该有能用的。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小气?”叶敬初挑眉,撩起唇边,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该怎么回答?“是啊”,还是,“哦还好,有一点”。
最后,她也不过扯唇笑笑,问他还要不要再喝一瓶。
他摆手,还被水呛了一口,连连咳起来,让她更加无措。
姜辞觉得,她果然还是不太会和人相处,否则也不会这样,左支右绌,舌头和脑袋就像刚认识。
余西子赶了上来,粉白的脸绽了点绯红,先是祝贺叶敬初得了长跑冠军,然后就催促姜辞掏出口袋里的卡牌,印证下她女巫界扛把子的实力。
姜辞无奈摇摇头,对余西子的这种古灵精怪,她确实早该见怪不怪了。
“你们看!我说了吧,叶敬初这次稳赢的,权杖六!功成名就牌~”
卡牌上确实是一幅“衣锦还乡”的画,骑着白马、头戴花环的少年,高举着权杖,欢呼声簇拥着他,鲜花环绕着他,未来的一切荣耀都属于他。
那一瞬间,姜辞忽然希望叶敬初的未来也是如此。
她被自己这种没来由的念头吓了一跳。
叶敬初的未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光明灿烂,无需她祝福,不必她祈愿。她很快就把这个念头的成因解释清楚了,那不过是,人们都希望,美好的事物,能够一直美好下去罢了。
非常朴素的心愿,正如她也会同样希望余西子、宋成峰的未来明亮。
“辞姐,你看,这是什么?!”余西子拿出个小纸条,上面写了串数字。
“中奖号码?”姜辞随口一答。
“你这个财迷,这个可比中奖号码还要宝贝!是刚才我们碰到的那个柏学长的Q.Q号,他说让你记得加他,我问他,那我也可以加吗?他说可以!听见没?他肯定不讨厌我!”余西子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眼里泛着激动的光彩。
“姜辞,我们去大本营找人吧,那个,一小时后,混合接力。”叶敬初微蹙眉,声音忽然带了点冷意。
“......我崴脚了,我去和王老师说一声。”姜辞叹了口气。
“啊,辞姐,你什么时候崴的脚,怎么都没听你说?”余西子赶忙伸出手,扶住她。
“就刚刚。”她实在很难开口,自己居然能被人群挤得崴了脚,真是很逊。
叶敬初停顿了半晌,伸手,拦住她俩,让余西子扶姜辞去医务室瞧一瞧,崴脚可大可小,至于王老师那边,他去说一声,再另找人替她。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修长清朗的背影很快就汇入了人海。
姜辞自己还能走,就没让余西子扶她,两人没走出多远,就遇上了一脸不快的宋成峰,她俩还以为他跳远成绩不好,谁知他说自己刚刚破了校记录。
直到余西子如梦初醒一样大叫了一声,然后小母鸡似的吱哇乱叫了几声,姜辞才想起,那时宋成峰提醒了余西子好多次,换了是谁也不会高兴。
“余东东,你就是个见色忘友的家伙,刚我还看到你在篮球场那边跟帅哥聊天,本人要跟你中止外交。”宋成峰冷冷道。
他从来没有对余西子撂过半句狠话,看来这次是真生气了。
无论余西子怎么“小峰子”“小峰子”地赔笑脸,宋成峰都没有再搭话,自顾自地,朝大本营的方向走去。
这两人闹呢?
姜辞也很意外,这两人的交情一向不错,就是那种见面就斗鸡似的互咬的发小,“中止外交”四个字说出来,轻飘飘的,很不真实。半大不小的年纪,话里总是真真假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难道真这么脆弱?
在她过往的人生里,也有许多人,来了又离去,每当她以为某个人会成为终生的同伴,却又转瞬淡出彼此的生命。原因更是无稽,每一次都像是上天开的玩笑——因为一个误会、一次转学、一场考试,或是根本没有原因,比如她和冷雨杉,就像游进了两片不同池塘的鱼,只留下遥远的影子。
而她的内心,也从哭着喊着希望对方别离开,到渐渐留有余地,不抱太大期望,可能就能避免失望。和余西子他们,她很少袒露太多自己。
这是所谓的成长吗?学会自保、学会降低期待。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社交上的虚伪,可她依然是带着真心,面对余西子他们,只不过是,她太讨厌告别了。
真不好意思,她是个这样的胆小鬼。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有一份不会随时空距离、时光流逝而变化的情谊——像一个被冻毙在冬日雪地里的旅人,渴望着屋内的炉火。
而上天偏偏时常要燃起些渺小的火种,逗引她,使她渴求那温暖,朝那温暖爬去。
那天的男女混合接力赛,赛前,王美人找到她,告诉她,不必自责,老师也不会怪她突然退出比赛,如果有同学不理解,也不要太在意。当了那么多年的班主任,她自然很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内心有多敏感。
王美人也是那微小火种的一种,从小到大的老师里,有严厉的,有负责的,有学识渊博的,有幽默搞笑的,有平易近人的,却很少有哪个老师带给她这样的感受——她仿佛能感受到这些少年少女们的心思。
不止能感受到,还能包容,包括青春期的明面与暗面。
理解万岁,共情万岁。
还有叶敬初。
他很快就和体委商量好,换了一个叫做林亭的女生来跑姜辞这一棒。原本姜辞百米速度很出色,是几个进决赛的班级女生里数一数二的,排在第四棒,叶敬初跑第三棒,毕竟他前面刚比完1500米长跑,整体按照“男女男女”的次序,也是最稳妥的方案。
可现在姜辞没法出战,林亭的速度跑第四棒怕被赶超,叶敬初提出,他来跑这个最后一棒,有多大差距他来追平。
体委问,会不会太冒险?有多大把握?
他笑笑,历史书上不是说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拼一把呗。
少年心事当拏云,那时候的叶敬初,就有这种万夫莫当的勇气。
开跑之前,姜辞在围观人群里站着,人群里有其他班的人,议论着他们2班奇葩的接力顺序,一两声本班人的抱怨飘进她耳朵里,那是在说她的,都要决赛了还整这一出,害咱们班决赛出丑。王美人听见了,漂亮的眼里射出几柄寒刀,一句“We are a team”,难得严肃的声线压住了人群的蜚语。
砖红的跑道上,他走过她面前,将黑色发带束起,只露出清正明亮的一双眼,那双眼里的光亮,姜辞后来记了好久。
她听到他压低嗓音,和队友们说了句,“We can win.”
我们能赢的,相信我。
他仿佛从不惧怕什么难关,像执戟的勇者,她几乎能看透他的胸膛,是风中的火焰,橙红的,跳动的,燃尽所有的恐惧。
这就是少年吗?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像风偶尔吹过的某间教室窗帘,有了风的形状。
当发令枪响,跑道上的人咬紧牙关、挥动手臂,红白接力棒从一只手飞速传递到另一个人的手上,2班前面的一、二棒发挥正常,暂居第二,10班第一。到第三棒林亭手上了,林亭跑得很拼命,短发随着步伐起伏,整张脸都绷紧了,可还是被7班追上来一点,最后棒子交到了叶敬初手上。
姜辞攥紧了手,听见心跳声在胸腔里轰鸣,身边已经有人在叹气。
“2班加油!!——”“加油!叶敬初加油!!”
其中还夹杂了其他班级的女生的声音,人群空前地整齐一致,但很快这些“叛徒”们就被同班同学的眼神“剿灭”了。
他奔跑起来,所有的风都跟在他的身后,他就像是风的国王,化作一把最锐利的长剑,劈开、刺破阻挡在眼前的一切,和7班之间的差距很快就追上了,就在越过终点线的那刻,看着就要双双齐过线,他仗着腿长,向前猛地一迈,赢了!
“我靠!!”“叶神好牛!——”
周围女生的尖叫声几乎要穿透她耳膜。
男生们潮水般向他涌去,将他抬起,高高抛起,再接住,他笑得很灿烂。
姜辞恍然,team,大概就是这样吧。相信彼此,相信这一刻,我们就是对方的后盾,当我们决定前行,整个世界都会为我们让路。
很可惜的是,她失去了一次体会这种滋味的机会。
又一次像是隔岸观火的人,只能看着对岸的火光,如此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