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意外

蜘蛛结网,不是囚笼,是写给风的情书。——《昆虫记》

那天的事,他们都没跟其他人提。

一来牵扯到秦小满,女孩子在厕所换衣服被人偷拍,传出去多少容易引人非议。有时这世界很奇怪,尤其在这种敏感的事上,分明犯错的是另一个人,可受害者却会陷入周围人的审视——怪她长得好看咯、在学校穿那么好看干什么、身材太好招蜂引蝶。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在人声鼎沸里隐了身。

不该责怪那些不想曝光事情的女生。

他们不是当事人,没有权利替对方勇敢。

二来学校还在调查阶段,这时候也不宜宣扬,引起同学们的过多讨论。

在这点上,很奇妙的,他们俩都觉得应该这样做。

那个男生最后迫于校方压力,对秦小满做出正式道歉,领了个处分,一出办公室就被自己老爸揍了一拳,后来因为贴出了处分公告,学校贴吧的“推理怪”们上线扒他,扒出他初中时候干过的类似的事,彻底在树仁待不下去,只能办转学。

而这件事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却比他们所想的要长得多。

像是哈雷彗星长长的尾巴,划过秋日的天空。

首先是那天听力考试他们两人迟迟归来,又说不出原因,班里生出些流言,流言的发源地是路莹。

她也是校合唱团的,那天只比秦小满早回一点,回到班级,听力考试结束之后,路莹想起自己换衣服时,把mp3顺手搁在女厕所的分隔矮墙上,便跑出去取,不经意看到楼下中庭处,叶敬初和姜辞正慢悠悠地走回来。

她一向是看姜辞不大顺眼,成日冷着一张脸给谁看呢。而像姜辞这样不主动合群的人,人缘说不上好与坏,只看舆论怎么操控了。

而对叶敬初,或许连叶敬初自己都忘记了,她和他是一个初中校的,还曾想过要给他写过情书,只是给他写情书的女生多如夏天树上的蝉,并没什么稀奇,路莹最后还是放弃了,没写。

没过几天,姜辞便隐约察觉,不管是下楼去做操,还是下课穿过过道去水房,总有固定的几个班里的女生,掩着嘴像在谈论她似的,等她一靠近,又立刻止住话题,只互相抛两个眼色。

她像是忽然被抛到了什么风暴中心,想逃,都逃不掉。

所幸的是,那只是一小撮人,搅不起什么大风浪,她只能告诉自己,人无法取得所有人的喜欢,何况她这种本来就不懂得如何讨喜的人呢。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很快就是运动会和科技节。

迦城的金九银十月铜十一,一年中最气候宜人的好时光,天空高远,浮云自由,空气不潮湿也不干燥,人生难得的,就是这些刚刚好的时刻。

班长李桐把报名表给了男女体委,让他们分别去“抓人”。于是两边分头行动,班里看起来体育稍微好点的都被抓了壮丁,很有点杜甫《石壕吏》里官兵夜捉人的味道——姜辞他们四人小组基本上都被征召了,除了余西子。

姜辞和叶敬初是男女混合接力,叶敬初还有男子1500,另外王美人还把班级摄影的活派给了他。宋成峰初中的时候就是跳远校记录的保持者,这次当然也得上。

姜辞原本还担心余西子会因为自己的病沮丧,谁知她一点也不玻璃心,反而自荐为“睡务组”的运动会后勤,而“睡务组”这名,还是宋成峰起的。

运动会前的那段日子,大家好像陷入一种别样的躁动。物理老张在黑板上画斜坡上小车受力图,底下却在纸条大战,讨论班级接力的顺序组合;王美人在讲“What if”句式,几个啦啦队的在偷偷确认队服。

李桐还带着几个班委一起,提前去了一趟高中部大操场,用彩色气球、彩带什么的,把看台上的班级大本营布置得很是拉风。

望不到头的学习生涯,就像一列载满昏昏欲睡乘客的列车,哪怕是偶尔的颠簸、动荡,都会让乘客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这样的躁动和期盼里,运动会还有一周就到了。

这会儿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是下午第一节,地理课。日光是秋日特有的温凉,秋风轻抚过外头几棵香樟树,卵形的叶片翻过来,有的已染了红。

教地理的老师是他们学校的行政副校长,个头不高,很儒雅的一个中年人,笑容可亲,姓吕,和学生相处也没丁点架子,大家便给他封了爱称——“吕哥”。

这时正是困意最浓的时段,无论吕哥把四川盆地的“蜀犬吠日”讲得有多么搞笑,讲台桌下依然趴倒一片,姜辞的眼皮也像两片被挤压的板块陆地,使劲向彼此靠拢。

叶敬初还没来。

这很不合常理,谁都知道,他虽然有时行踪莫测,但地理课他是一定在的,不止像打了肾上腺素似的给吕哥当捧哏,下了课还缠着进行“学术交流”,拿诸如《中国国家地理》这种杂志刊物,或是他的手绘小地图,让老吕这种非主科老师,也体会了一把VIP尊享受宠权。

老吕已经朝他那空荡荡的座位看了好几眼,所以,姜辞一点也不敢睡。

“辞姐,你说叶神去哪儿了?”余西子打了个哈欠,用羽毛笔戳了戳她胳膊肘。

“我不知道啊。”姜辞也费解。

等到几乎要下课的时候,叶敬初才出现在后门。

“报告。”他压低了声音,微哑,显得更有磁性。

教室里还醒着的人都朝后门看去,他那件蓝白校服蹭上了土灰,长裤也有磨破的痕迹,颧骨边刮破了点,不过这些都比不过他手臂的挫伤触目惊心——还有不知是哪个破口的血,淌成了一条赤红的细流。

他脸上也没了平时那股子闲散自得,轻压眉骨,神色一凛,倒透出几分内敛和肃然。

“怎么现在才来?”老吕语气有点不悦。

“路上出了点状况。”他没多说。

老吕看他这狼狈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叫他回座位。

直到下了课,大家的好奇心才被准许释放。叶敬初座位旁边围满了人,虽然这人偶尔嘴巴毒点,待人倒是大方坦荡,让他讲个题、找他借点应急钱什么的,他一句废话也没有,班里人跟他都处得不错。

“叶神,你这是怎么了?遭人伏击了?”

“没,摔车了。”他轻皱了下眉头。

“呦,以你的车技还会摔车吗?是不是顾着看美女?”

“滚。”

一阵哄笑。

姜辞耳朵听着后面的交谈声,人却趴着,刚才地理课撑了太久,周公急召,哪怕只有5分钟也阻挡不了她补觉。

“我出去一下。”叶敬初最后说了句。

后面的人声散了,传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他离开了座位。

约莫快到下一堂课上课前1分钟,他才回来。

“组长。”

他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姜辞虽未转头,却能隐约感受到他的突然凑近。

说话带起的气流在她脖颈附近穿过,像春风拂过毛茸茸的青草地。

莫名地,她心里泛起一种又麻又酥的异样感受。

“有事说事。”她没有回头。

“我那车被人动了手脚,你也当心点。我怀疑那小子蓄意报复。”

“什么手脚?”

“刹车螺丝那儿,总之你自己也注意。”

“嗯。”

“用不用我跟峰子保护你?”

“没事,不麻烦了,我会小心。”

姜辞原先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她是来树仁读书的,那些事原先也是校方应该处理的范畴,只不过恰好被他们仨撞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能置身事外。她和所有人都是这棵树上的叶子,假如出现了害虫——不论它是天牛、木蠹蛾,还是尺蠖、蚧壳虫,都会蚕食这棵树,树皮被蛀食而干裂剥落、叶片枯黄黑死,最后的最后,整棵树上的叶片将无一幸免。

每一个学生就是校园最小的生态单位。

她从书包侧边的夹层里取出一片创可贴,这种应急物品她多少会带着点。

半侧过身,她把创可贴推到叶敬初面前。

“贴上吧,伤口暴露不太好。”

“谢组长关怀。”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两句话,在下午三四点钟的光影里,却多了份旖旎的情味。

后来,姜辞才知道,其实挫伤是不能用创可贴的,容易让伤口不透气,甚至滋生细菌,必须要用医用敷料贴,难怪叶敬初并没有用那个创可贴。

可她不明白,既然他知道不能用,为什么还收下。

但想着他那人本就不可捉摸,姜辞也不再去细想深究。

叶敬初的伤势不太重,只是手臂、小腿有挫伤需要恢复一阵,最近男女混合接力的训练,他都只能在边上看着,出点关于接棒、起跑姿势的建议。

他这一伤,倒是炸出了不少后援团。

那几天,每到下课期间,叶敬初旁边的桌上都会凭空多出一堆小零食、各种创伤膏还有慰问信,卡片基本都是粉色的,满满当当地堆了一整桌,色彩缤纷。

那些东西,多半是别班女生托了他们2班人带进来的,也有胆子大的女生自己送进来,或娇羞或大胆,无一不是星星眼或者激动低呼。本班女生总有种“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别扭和羞涩,反而没其他班女生那么疯狂的表现。

送礼的一波接一波,他也有些不堪其扰,于是找了个书立,在上面贴个便签“此处禁止送礼”,可没什么用。

姜辞这才把“受欢迎的叶敬初”这句话具象化。

假如说美貌是种稀缺资源,那么男生的美貌则更甚。

而更稀缺的资源,注定会引起更大范围、更剧烈的竞争。

姜辞曾经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过,男生为什么不容易长得好看,原因有很多,比如雄性激素促进体毛生长,也会让油脂分泌更加旺盛,那么皮肤就很难像女生这样皙白洁净,更糟糕的是导致脱发。还有就是骨头发育的原因,不仅身高身形要挺拔,面部的骨骼骨量更必须刚刚好,不过于粗犷方正,也不过于阴柔。

这一点,是比不过自然界那些求偶时期花枝招展的雄性。

比如鬃毛随风猎猎的狮子、鹿角威武霸气的公麋鹿、尾羽镶了千颗钻石的雄孔雀、尾巴比最炫民族风还炫丽的斗鱼。

这些动物只有长得好看,才能证明自己的基因优良。

人类就复杂多了。

男生耻于承认美貌是自己的社交通行证,女生也很羞于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起初只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顺眼,那实在显得太肤浅了。

在这点上,姜辞觉得,人还是诚实点好。好看的人能给人带来生理愉悦,不必为此觉得自己太肤浅。

但姜辞也想象过,如果有个人跳出来对她说,他喜欢她,因为她恰好长得符合他的审美,那真是令人不安。除非再加上才华、性格、人品之类的原因,会显得更加冠冕堂皇。

初中那会儿,有一回,语文老师举办了一场辩论赛,辩题挺有趣的——“三观重要,还是五官重要”。

那时候姜辞被赶鸭子上架参加了,谁让她作文写得好呢,她还记得自己那时的“总结陈词”——

“才华、性格、人品这些,对长相优越的那群人而言,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对长得抱歉的人来说,就是穷人兜里仅剩的几个硬币,是一种雪中送炭。这也是人类保留的一种生物特点吧——甚至三观跟着五官跑。

造物主有它自己的偏爱,可这世间又有它自己的公正。

长得好看了点,固然会更讨人喜欢,却并不意味着高人一等的人生,也不意味着离幸福更近。那只是‘乍见之欢’,人品、性格才是相处不厌的关键,也是人类之所以区别于动物的原因。”

那次,她被选为“金牌辩手”,她才意识到,原来她也挺能鬼扯的。但那些想法,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

总有一天,容颜逝去,每个人都如秋日枝头的枯叶,再也分不清,谁更好看了。这是时光刀斧的残酷,也是时间天秤的公平。

而彼时的他们,还正年轻,像所有盛年的万物一样,雄心勃勃,充满希望。

青春期的喜欢是如此简单,她们喜欢叶敬初什么呢?首先当然是好看,恰巧他又很聪明、优秀、待人接物表现有度。

可是,那就是所谓的爱情的面貌了吗?

至少姜辞觉得,似乎应该还要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就像月球背面的秘密,它就存在在那儿,等着每个刚刚进入青春的人去探究,而她现在还不明白。

姜辞只是记得,那时的叶敬初,多半是趴着养神,也不知道是真的在睡,还是装的。

枕着一边的手臂,另一只手就那么随性地向桌侧伸着,和姜辞挺直的背之间,有时,只有一两公分的距离。

她必须承认,后座的他多少和其他人有些不同。看到他,她的心会蓦然柔软,无从解释,这或许又是基因的某种把戏。

但她并不想卷进这种优秀基因争夺战里,至少现在不想。

假如有那个功夫,她宁愿多写两道数学题,先走好自己脚下的路。

通常先吱哇乱叫的,一般是宋成峰,他从外头回来,看见自己的桌子已经被礼物们攻占了,便会做出一副“花容失色”的夸张相,戏精上身式地冲到桌前,跪倒在地,顺便把叶敬初摇醒。

叶敬初便半睁着眼,眼皮慵懒地撑着,透着几分被吵醒的烦躁。

“峰子,你这是又发病了?不必行此大礼。”

语气像慈父,又分明是少年的玩笑话。

两人笑闹一阵,就讨论起那些礼物和卡片怎么处理,写了姓名班级的礼物袋,叶敬初都退回去了,没署名的那些小零食,四人小组讨论了下,暂且充公,交给了李桐,运动会的时候人人有份,也省了一笔班费。

“呦,多谢叶神,托您老人家的福。”李桐说话一向很会打圆场。

而另一件连带效应,就是姜辞放学回家的路上,意外发现有人跟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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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年蝉蜕[校园]
连载中孟栖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