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擒拿

当蚂蚁搬动比自己重百倍的食物时,人类却在搬动虚无。——法布尔《昆虫记》

是宋成峰。

他的脸实在黑,短发钢针似的直立,形似凤梨,在班里很快就被人叫成“黑凤梨”,那会儿很流行Beyond的《喜欢你》。有时他拿起后门的扫把,权当做贝斯,头一仰,放飞自我地唱,还真有那么点粤语歌王的意思。

“女生私密会谈,男生靠边。”余西子双手交叉,拒绝交换情报。

“小气。”宋成峰翻了个白眼,语气里透着股嘚瑟,“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咱们学校最近有变态出没,神出鬼没于教学楼内各大厕所。”

“你们是没上贴吧,树仁贴吧最近都快爆了,有个用户名'Alfred他爹'的人在上边传了张打码的厕所照片,说要看原图进群,底下留了群号,楼都盖了一百多层!”

“看你那样,老实交代,你进群没?”余西子转向姜辞,“组长,咱们组可不能留这种变态害群之马,把他开了!”

宋成峰竖起食指中指,当场发起誓来,“苍天可鉴啊!我本来是想进......啊不过我是想去潜伏,伺机抓住这货的蛛丝马迹,可我又一想,这事得交给警察蜀黍去查呀。”

“算你脑筋清楚。”余西子“哼”了一鼻子。

“可你们说奇不奇怪,听人说,那群号根本是个空号,帖子忽然也删了。”

“小女巫,卜一卜呗!”宋成峰撺掇着余西子。

余西子瞥了这黑凤梨一眼,手一摊,“还不上贡。”

宋成峰也爱陪她演,立马捏起嗓子“喳”了一声,从抽屉里掏出一包西梅干,放在余西子的手掌上。

姜辞摇摇头,这俩人一对活宝似的。

余西子把塔罗牌铺开来,从呢绒袋里取出捆好的一束鼠尾草,在牌面上转了转,有条件的话是要点燃熏香的,毕竟这是在学校,只是为了仪式感。

她抽了三张牌,分别是恶魔牌、宝剑七以及审判牌。

“这人吧,挺狡猾的,又贪心,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一些事,自控力差,可能和数字20、7、15有关,结果牌显示,这个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姜辞想到那张纸条故意写丑的字,这人着实有九转心思,还有点反侦察意识。在网上发帖,显然为了博取关注,但虚假群号,说明那人不想把事件进一步扩大——传播不雅淫/秽资料,后果很严重。

学校最近也听到风声了,保卫科已经加强了巡逻,外来人员也不允许进入学校,女生们才将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些。

夜风吹进教室,窗外天空漫着一种紫蓝色的云霞,诡异得仿佛世界末日。

叶敬初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们也见怪不怪。

每到晚自习,他有时出去透透气,这时便可能出现在教学楼的随意一处,仿佛会瞬移。

姜辞偶尔被顾老太叫去办公室搬作业,碰见过他倚在栏杆上,无人的走廊里,他在拍天空,随后看看成品,唇角的笑,像是很满意;也碰见过他在篮球架下,虚空中投篮,身姿很俊逸,衣摆在与晚风嬉戏;有时在楼梯口遇见,他左手汉堡,右手佳得乐,一看就是刚从食堂回来,很慷慨地问她要不要。

她会冷着脸拒绝,并且提醒他,哪篇古文的默写他还要补测,并因此收获他一句“魔鬼”的评价。

总之,叶敬初这厮像一棵有自己生长速度的树,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今天快一点,明天慢一点,都随他自己的心。

他的桌上,向来干净,不同于许多人“债台高筑”的课桌,常常只有一两根笔、一两本书。就像现在这样,桌子的一角,放着本《高中数学竞赛培优教程》,风掀起书页,摩挲作响。

姜辞早就注意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高中数学过了一遍,数学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做题老爱跳步骤,思路却很简练清晰,教数学的强哥都忍不住夸他“解题快得像窜稀”,把全班笑倒一片。

他们三个很快结束了讨论,从前排传下来的卷子,像翻涌的白浪。

英语听力测试五分钟后就要开始了。

很尴尬的是,姜辞有点想上厕所。前面几节课下课,厕所里都挤满了人,有上厕所的,也有陪朋友上的,红白校服挤来挤去,池塘里的红白鲤似的,她愣是没等到位子。

女厕所的坑位设计一直有问题,好像人们忽略了女生上厕所时间更长,这个前提条件。

她决定迅速地去一趟。

可运气像是不太妙的样子,这一层楼的厕所挂了“清洗中”的牌子,只好跑到楼下去。在一楼的楼道里,她遇见了叶敬初。

这层的楼道灯不太亮,有一颗灯泡坏了,朦胧的黄光闪烁着,半亮不亮的。

他就那么松弛地靠在墙上,捏着罐汽水的手很好看,骨节凸起,白衬衫,黑校裤,穿在他身上,有种随意的风致。

他没看到她,她也没打算叫他。

厕所里的灯不太亮,气味也不让人喜欢,安静又昏暗的环境里,人的感官被放大。姜辞留意到,隔壁隔间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那人像是在换衣服。

她没顾上这些,隔壁间换好衣服,有“吱呀”的木门开合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声尖叫几乎要划破她的耳膜。

“啊!——”

她迅速开门,只看到一个女生抱着衣服站在那儿,脸朝着门的方向,脸上的精致妆容被吓得失了颜色,惨白凄恻,整个人微微发抖。

可门那边什么也没有。

这反应多少有点像见了鬼。

姜辞顾不上去想那些怪力乱神,她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地猛烈。

“你、你刚看到什么?”

舌头都快打成纠缠的结。

“有......有偷拍!”那女生用手抚着自己的心口,嘴唇煞白,额前的卷刘海全湿了,深海水藻似的贴着,马尾无比散乱,像是穿衣服太急弄的。

“我把一瓶佳得乐都浇他头上了!”

她右手攥着一个空瓶,是一款运动饮料,有一种口味是和硫酸铜一样的浅蓝色。

看着像萌女,原来是猛女!

姜辞被她的勇气鼓舞,叶顾不上怕了,她拿起保洁阿姨挂在门后的拖把,迈出洗手间的门。

那女生紧跟在她的身后。

晚风扑向她的脸,她才发觉自己也出了冷汗,凉沁沁的。

外头没有人。

她的心坠下来,难道就这么让那人跑了?

女生愤愤不平地倾诉起来,说自己换衣服的时候被拍了,那个王八蛋......

咒骂声卷进晚风里,只剩下尾音。

死变态!

一定要抓住他,痛扁一顿!

她不死心地四处张望,握着拖把的手也有些抖,掌心出了不少细汗。

一个穿白蓝校服的身影正要往实验楼方向去,夜色之下,那人后背从领子往下,晕开一片狭长的蓝色,河川一般,分外明显。

“你,拿个拖把做什么?要飞天?”

少年声音从身侧响起,鼻腔发出轻笑,带了几分戏谑。

她转过头,才发现,是叶敬初。

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风将他额前的碎发撩动,眼里像落了星辰,唇角勾起弧度,看着她。

大概是刚才紧张的情绪冲击太大,再看到熟悉的人,莫名就放松下来,她心底漫上一丝突如其来的安心,像一片雪落在了雪地上。

“那个人,偷拍,快追!”

三个人一起冲上前去,很快,姜辞就追不上叶敬初的背影,他跑起来,是春日里的一道闪电。

身后的教学楼,恰恰好开始播放英语听力的前奏——《瓦妮莎的微笑》,舒缓愉悦的音乐,搭配他们那时急如星火的处境,像上天特意安排的短暂幽默。

姜辞再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回忆里的画面都在慢放,叶敬初怎么追上那人的,怎么毫无预兆地摁住对方肩背,再将他扣向地面,那人怎么惊愕中反击,她手里的拖把怎么戳中那人的腿弯,那女生怎么踩了那人几脚......

只记得,当那人想把相机扔进一旁阴沟,叶敬初劈手夺下,那人奋力抢夺,他毫不迟疑地取出胶卷,抛给她。

“快,收好!”

她稳稳地接住了夜色里飞翔的胶卷。

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像不真实的梦境,连同身体的颤抖、乏力,也像在梦里。

在这个梦境里,有少年的义无反顾,意气风发,也有他们的同心协力。

笼罩她心头多时、也笼罩在女生们心头多日的阴云,终于被日光驱散,她的心如春日旷野吹过一阵长风,前所未有地舒畅。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人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猥琐,戴个黑边眼镜,生得憨厚,走在校园里,像是个最纯正、最朴实的学生。

后来她也觉得,当时太过于莽撞,如果那人带了利器,不需别的,只要一把美工刀,他们就落于下风。

那人胸卡上写的是高一7班,姜辞一下想到余西子的占卜提到过数字7和15,而今天恰好是10月15日,准得她打了个哆嗦。

把人交给保卫科,遗憾的是,那卷胶卷里头,只有刚在□□的一张,其他的在哪里,那人死活不说,也不承认自己有拍过其他的。

胶卷作为重要证据,本来也应上交,但那女孩说自己的照片还在里面,万一保卫科弄丢或者照片流出去怎么办。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

于是先自己保存,改天等校方处理的时候,再拿出来。

事情料理完,他们便往教学楼走去,听力训练已经过去一大半了。

姜辞不自觉地看向那女生,从她眼里,还能看到残余的惊惶。

走着走着,那女生的余光,偷偷在注视叶敬初。

好像他们认识一样。

那是个气质很婉约的女孩子,虽然带着妆,还是能看出皮肤底子不错,清透莹润,有种港式茶点里虾饺皮的通透感,恰好也泛着红晕。

她说自己是学校合唱队的,来参加排练和演出试妆,才会去厕所换衣服。

这是自然的,当时的情境,叶敬初就像他每次语文课看的那些武侠小说里的人物——

一柄长剑,寒光四射,劫富济贫,英雄救美。

当听到叶敬初的名字,那女生很惊喜地低呼一声,她的声音也娇俏可爱,自带一份天然。

“敬初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叶敬初单手插兜,步子散漫,听到这句话,微侧过头,像是认不出。

“你是?”

“果然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亏我和姐姐还总念着你呢。”

“咱们小时候还当过邻居呢,在凌霄巷那边的老房子。”

“我是秦小满啊!我姐姐是秦盈!小时候玩过家家,你不爱玩,我们非拖着你。”

盈而未满,即是小满。

这爹妈挺会取名的嘛。

姜辞实在很难想象叶敬初被迫玩过家家的样子,再想,就要笑出来了。

她当时心里飘过些碎片化的念头,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人家这边在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而她是一张背景板。

但她在当背景板方面,有丰富的从业经验,所以,这也没什么。

不出声,就可以。

“额,小满,小盈......我想起来了。”叶敬初仰着头,像在回忆什么渺远的往事。

“你好像是树仁初中部的吧?”

树仁初中部离高中部很近,两边校舍建筑之间是连通的,从图书馆过来有条连廊,高中部的食堂菜品更丰富美味,也有些初中部的人会跑过去吃午饭。合唱队和管弦乐队都是初高中学生合在一起排练,通常都是在高中部社团活动中心。

“对!我嘛学习还成,爸妈想让我走声乐特长,我姐就纯学霸,可中考没发挥好,报树仁太冒险,去了外附中。”

他们市的中考填报那时候可以填6个志愿,如果分数和排名介于树仁和外附中之间,把树仁填第一,没被录到的话,就可能滑档,反而被第三志愿的高中录取。

秦盈喜欢叶敬初没错,但她也不是个会拿自己前途开玩笑的人。

至于外附中和树仁的关系,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的什么“南乔峰北慕容”,简单地说,就是相爱相杀的死对头,两家每年中考抢夺生源的大战可谓精彩。你们家有奖学金,我们家送电脑,你们家有社团活动,我们家有天文台。

生源大战的背后,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再优秀的老师,也需要好苗子,学习这件事上,总有人是天赋型选手。

“你们家搬走以后,好久都没敬初哥哥的消息,你说咱们是不是太有缘了?等我姐周末回来,我一定要告诉她!”

“你Q.Q号多少?我记一下。”

叶敬初告诉了她。

他的Q.Q是7位数的,属于比较早注册的那一群人,可见家里大概千禧年左右就买得起电脑了,姜辞的Q.Q是8位数,还是去年暑假在市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上网时,注册申请的。

秦小满像只春天刚回南边的小燕子,叽叽喳喳说着在北边的见闻,没个完,聒噪却不使人厌烦,反倒显得天真活泼。

叶敬初也颇有耐心,时而点头附和,时而配合地笑笑,神情依然是那样自在,没有不堪其扰的样子。

“敬初哥,我已经初三了,明年一定能来树仁高中部找你!”

“哦,好,那你加油。”他语气依然随性,让人读不出太多意味。

最后,秦小满想起了姜辞,在这场熟人局里,她不习惯掺和,便默默地走自己的路。

“哎呀,差点忘了,我还要感谢这个小姐姐!她可真勇啊,我都快吓死了。”

“没什么,girls help girls.”

姜辞的英文腔调很动听,沉稳舒缓,这是她最近在英语报上看到的一句话,她还做了摘抄。

秦小满蹦蹦跳跳地跑向了图书馆,穿过那连廊,再走不远,她就能回初中部了。

走了不多远,她回过头来,双手拢成个话筒,朝叶敬初喊话——

“敬初哥,你要等我哦!别被其他女生追走咯。”

“好好学习,别想些有的没的。”

叶敬初有些无奈,扶额,侧过头朝姜辞一笑,笑容很淡,他惯于用笑容来传达很多情绪。

愉悦的笑,不以为然的笑,礼貌但带有距离的笑。

他是怎样想的,却很少有人懂得。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好像不久之前,他们也有过一次这样的并肩走。

遇上秦小满,姜辞才发现,虽然在一个四人小组里,比起余西子和宋成峰这种很愿意袒露自己的人。

叶敬初其实很少说关于自己的事。

当然,姜辞也是这样的人,她更愿意去倾听、去观察。

他过往的经历、他的朋友、他的家庭,他或许不是刻意隐藏,但他留给所有人的印象,都只在表层,比如爱好摄影、喜欢看闲书、数学王者,这些都很表面。

姜辞又想起了曼陀罗,那次在新生动员会上,他做经验分享时,她就觉得他像曼陀罗。

很容易使人爱上的一副好皮囊,看似很可以亲近,却隐隐地带点疏离和神秘,是带着毒素的天使号角,仿佛没人能真正看到他的心。像水中的一座岛,水在动,岛也在动,你会以为岛已经近在咫尺,伸出手,它又会瞬间飘远。

“想什么呢?”他忽然问。

“曼陀罗。”她说,在夜风里笑了笑。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第十七年蝉蜕[校园]
连载中孟栖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