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荒芜岁月里,突然腾起的群鸦。”——安娜·阿赫玛托娃《最后的酒杯》
那年的台风多,因为16号台风“玛娃”的缘故,9月份刚起头,还没上几天课,年段通知下去,放了半天假。
天色是一种奇异的沙漠黄,像是下一秒就会从云层里涌出黄沙来。
所有的学生都如蒙大赦,从抽屉里捡了几本书、几张卷子,往包里随意一塞,前所未有地步伐欢快,各自回了家。
姜辞回到春旭路的老房子里,也不知是屋顶本身就低还是怎么的,她总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就缩小了,所有的光都消散,屋里的圆顶灯很老旧,尽管奶奶把灯罩擦拭得干净,依然是朦朦胧胧的光,不通透。
爷爷照例是在厅里旧沙发上,拿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眯着眼,凑得很近。姜辞知道,那是在研究**、生肖。那几年全国范围内兴起一种博/彩活动,据说是模仿香港的“金多宝”弄出来的,一般是私下找某个人投注,看着很不正规,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姜辞放学啦?”爷爷的语气难得地客气,朝她招了招手。
看来他是有什么事要拜托她,否则不可能笑意盈盈的。奶奶在厨房忙活,就像大多数家里的女人一样,每天围着灶头、屋头,有做不完的事,区别只在于,有的女人沉默,有的女人吵闹。她的奶奶属于前一种,就这么在沉默的忙碌中,过了自己的大半生,却还得不到家里人的满意。
厨房的气味飘荡出来,是芹菜炒香干,姜辞发现,其实奶奶一点也不爱吃芹菜,甚至是不喜欢芹菜有点古怪的气味,可爷爷是爱吃的。
她几乎可以确定,爷爷压根没发现这一点。
他就像许多屋檐下的男人一样,伴侣成了隐形的服务员,而他们自己的需求、喜好却可以无限地扩张开来。
“饭好了吗?想饿死老子啊!”爷爷朝厨房吼了一句,面目很可憎的,就像土地革.命时的地主老财,讽刺的是,他姜玉山是纯正的工人,在市船舶厂里当过二十年的车间主任,对外人热心得要命,没人会信他在家里是这副德行。
“过来,帮爷爷看看,让你读书,也要读出点用处。”
伴着响亮的咳嗽,几张纸推到她面前,有的画着十二生肖,下边有些狗屁不通的诗,还有画着含义不明的画,比如一棵石头边的树,对姜玉山来说,这些都是财富密码,现在他要姜辞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脑袋,来帮他解答密码。
“我看不懂。”姜辞装着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她没打算帮着猜,反正猜对了不见得有她的好处,倒是猜错了肯定有麻烦。
再说了,她对赌/博没好感。
这话激怒了姜玉山,他再次咆哮起来,在姜辞眼里,他现在像只非洲草原的大猩猩,这样的想象能使她放松。
“就知道供你读书没用!也不见读个屁出来,看图!看图都不会吗?养只猪都比你能!”
“吃老子的,住老子的,老子叫你看个图都不会看,今天饭别吃了!阿兰,阿兰你听到没有?!不许给她饭!”
黑猩猩的咆哮声传遍整片非洲大草原,每一根草都在猛烈颤动,疾风呼号。
姜辞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了杂物间——那是她的房间。□□平米的一间,大大小小的蛇皮袋、塑胶袋通通堆在屋子一角,她选择无视这些杂物。
墙角一张床、一张书桌,属于她的地方,东西都收拾得整洁。
翻开书包,取出教材和试卷,其中一本草绿的A6本,封面上有只蜻蜓,是她用来做计划、记作业的。一打开,里头夹的几张彩色便签“欠条",被她用鱼尾夹整理在一块——那大多是叶敬初和宋成峰的。
这是他们小组的管理办法,很多老师都会以小组为单位做些任务,比如背书啦、重测啦。彩色便签是余西子送她的“组长赴任礼”,她说姜辞的东西颜色太寡淡了,便签都是白色,显得他们组的前途惨淡。
叶敬初背书怠惰,每次都要姜辞逮住他,发“最后通牒”,才散散慢慢地掀起眼皮,问,现在要背的是哪一课,等你告诉他,他便假装思考,眉眼难得认真严肃,最后两手一摊,略低下头,在她耳边懒散地抖落两个字,没、背。
在这种时刻,姜辞便时常拧起清秀的两弯眉毛,什么也没说,只拿起笔,撕下一张便签,顿挫有力地写上几个字:叶敬初欠一篇背诵。
再把写字板推到他面前,让他签。
没过多久,姜辞就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每回语文课,叶敬初总把语文书打开,立着,当成绝好的掩体,背后挡着的,必定是武侠小说。
姜辞像只高空中逡巡的鹰,准确定位着在无尽绿荫中奔跑的肥兔子,在语文老师,一个很可爱的小老太,转过头去写板书的时候,她就猛地向后一转,纤瘦白皙的手臂其实很有力,“嗖”一下,叶敬初的武侠小说就被她收缴了。
桌上只剩一张彩色便签,字迹潇洒,“背完《短歌行》还你。”
他问她,说好的作为同学互相帮助呢?偶尔也放他一马嘛。
她迎向他的目光,答道,我认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帮助。
想到叶敬初那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她就想笑。
这人确实挺有趣的,看着很狂,其实刷竞赛题比谁都狠,看着很好说话,时不时又挠你一下。
高一的作业就多到离谱,记作业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大半张纸,她写完一样划掉一样。脑子高速运转,很快就耗光了力气,肚子不争气地响,只能一手摁住腹部,一手还在与作业搏斗。
当她支撑不住,偶尔的眩晕袭来,便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趴了也不知多久,昏昏沉沉地支起眼皮,视野里朦胧不清,隐约看到地上有张细细长长的纸条,像是从什么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狗啃一样,七歪八扭,上面好像还有几个字。
她弯下腰,捡起来,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
“你的腿真他妈好看,让哥摸摸。”
那字写得极其潦草难看,像下水道口纠缠的乱发,混乱又恶心。
姜辞脑子里“嗡”地一下,一时间几乎要呕出来,手心的血液像被瞬间抽干,只剩凉意。
但她不能怕。
面对凝视的恶意,你的惧怕,只会赠予对方胜利的狂喜。
她回想起初二那年路上碰到的暴露狂,那阵子,老有个暴露狂守在学校旁边的小路,把女生吓得不敢经过。
直到她的旧友和她,有天放学经过,远远地看见了,旧友高度近视,那天忘带眼镜,看不清楚,盯着看了会儿,她起初有点慌,最后竟然也觉得有点好笑。
最后,她们一起,朝他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那人落荒而逃。
从此她知道了,无视、冷静对待,是唯一的通道。
她本想把纸条扔进废纸篓,忽然又想起什么,把纸条再打开,那纸上的墨蓝横线纹,像是他们树仁一中定制的稿纸。她从书包里翻出学校的稿纸,仔细对比过横纹的颜色和间距,确实是同一种。
那就可以确定是学校里的人了。
学校是严禁外来人员入内的,除了一些男校工......类似的新闻也是有的。
要往她的书包里放纸条,这不难,如果是同班的人,下课一群人全趴着补觉,要塞个纸条什么的,易如反掌。如果是外班或是其他人,趁着体育、体锻这种全员不在教室的时候,偷溜到他们班,也神不知鬼不觉。
在2004年,大多数中小学还没有监控,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就像阴沟里的老鼠,阴暗处爬行。
作为一个思维偏理性的女孩子,姜辞会把很多事情放在更贴近它本质的角度去解释——例如生物的性/冲动。
不知道为什么,伴随着女生长大的路途,总是荆棘丛生。
她们的成长,要途径许多难堪的瞬间:充斥着性/意味的凝视、明目张胆的偏见、言语的打压和嘲讽。
在小学六年级,很多人都来了初/潮,班主任把女生留下,发青春期普及知识的小册子,还有卫生巾。男生们那时就学会了瞎起哄,阴阳怪气地“噢~谁的大~姨~妈呀?”脸皮薄的女生脸红得像煮熟的虾,鬼鬼祟祟地去厕所。
初中生物课讲到人体生殖,老师严肃地纠正“□□”的“睾”不要写错别字,男生们却在底下互相使眼色、开黄腔,似乎天然形成了某种默契,仿佛在性这件事占据了主导地位,好整以暇地欣赏女生的尴尬与窘迫。
更吊诡的是,不加入其中的男生,会遭遇边缘化,收获“娘娘腔”“妇女之友”之类的美称。
而姜辞当时只觉得那些怪笑的男生很白痴。
“叩叩”,门轻轻被敲了两下,姜辞知道,是奶奶陈屏兰,这个家里只有她会先敲门。
她迅速地把纸条折了几折,塞进笔袋夹层的最深处。这件事,她会弄清楚。
陈屏兰走了进来,捧着碗东西,时不时朝外间瞥,她总这样一副小心翼翼样,像生物链底层的那些小动物,时刻提防天敌。
“阿辞啊,来,这碗绿豆粥你喝点,饿着肚子怎么行。”
“谢谢奶奶。”
姜辞的语气透着种疏离,但她是感激的,于是扯了扯唇角,想办法露出一个看起来更乖巧的笑。
林岑云就常说她养不熟,却不知道,在那些渴望被陪伴的幼年时光里,她也曾扒在窗沿,透过那扇黑色格子窗,看向那条进入单元楼的路,林岑云总是上夜班。路灯坏了,冬天那些树叶子落光了,枝杈嶙峋像鬼爪,她一边怕,一边张望着。
出于一种别扭的心态,她从不愿意向林岑云袒露这些。
她的那些小心思,还有一些拉拉杂杂的日常生物观察,包括平时看书的零碎随笔,都只会记在一本厚厚的札记本里,棕色小羊皮本,那是父亲姜明华小时候带她去自然科学博物馆,给她买的纪念品。
每一页都是几条、十几条碎片化的记录,她不惯写长文,喜欢言简意赅地概括。比如狗摇尾巴的方向不同心情也不同、蚂蚁会在发现食物之后留下路径记号、碰碰香可以驱蚊......这一类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多半是她小学时候写的,很浅显的一些生物观察,有许多都是姜明华带她在小区里、或是去公园玩耍的时候,俩人一个问,一个答,父亲曾经是一位生物老师,后来辞职做起了生意,就再没时间陪她这么玩了。
到初中的时候,她开始不满足于观察,心里浮动的“为什么”更像是要往深一点的层面去想了,那时她喜欢看《昆虫记》,发现生物的世界有很多与人类世界相似的地方,比如蜘蛛结网的反反复复,多么像一个人在持续做一件事,在成功与失败之间来回往复。那时她便很擅长写这种动植物类感悟的记叙文,常常得到年级作文的高分。
如今她已经上了高中,她开始看一些更艰深的科普读物,比如《物种起源》《人类简史》之类,她解释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些东西狂热?它们漂浮在日常生活之上,远离所有生活的琐碎与烦恼,仿佛自成一片天地,像美丽的伊甸园。她承认自己在逃避,在那里,不需要去为亲人家庭而痛苦,让她可以脱离一个渺小人类的苦恼,把自己放到庞大的人类种群里,找到生命的规律与答案。
那些书籍,那些知识,在她孤独又困顿的青春里,就像是一座永恒的避难所。
过了些天,某一天的晚自习,姜辞刚刷完一套英语卷,从抽屉翻出新一期的英语报,她习惯做点课外拓展词、词组摘抄。
余西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最近学校里有个变态。”
姜辞心里的雷达开始作响,伸手去摸笔袋,那张纸条还隐藏在夹层里。
她偷偷在查,有时帮语文老师“顾老太太”改古文默写,偷偷比对过字迹,不太像他们班里的人。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个人没用自己的惯用手写字,故意写成那样的丑字,如果是这样的话,意味着这个人更加狡猾。
“怎么个变态法?”她搭着腔,荧光笔在英语报上游走。
她现在并不打算把纸条的事说出来,拿不准余西子会怎么反应,保险起见,先不说。
余西子接着说。
“我听隔壁班我初中同学说,她们班有人在实验楼上厕所,碰见了偷窥狂,那女的胆子也大,骂骂咧咧开了门,那人早跑了。”
“不过听说有人看到过他的背影,穿着咱们校服,是学生!”
“这死变态,害得最近大家上个厕所怕得要死,就怕被尾随了。”
怪不得最近女生们上厕所比平时还爱成群结队,导致厕所人满为患,有时队伍能排到走廊去。
“你说,这变态是不是咱们学校的人啊?树仁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姜辞有点失神,是啊,树仁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教室里只能听见笔在纸上沙沙的声响,每个人都像一只小小的蚕,在比自己身形庞大许多的桑叶上进食,有时消化不良,有时咀嚼困难,就有打盹的,有狂灌咖啡的,空气里弥漫出清凉油的气味。多少张青春的脸封锁在整齐划一的校服里,可是他们的苦闷、纠结、烦躁又有多少人关心呢?
成绩,是他们最大的身份标记。
刚结束了第一次月考,前所未料的洗牌让许多人意识到,初中的辉煌,成了开始褪色的旧日回忆。姜辞的数学依旧瘸腿,比及格线高不了太多,97分,物理79,优势学科依然是语文、英语、生物和化学,语文135,英语142,考得最好的是生物,99分,级1,总分班排第10,年级179名,余西子和宋成峰不相上下,都在年级三四百这个位置。
至于叶敬初,纯纯的理科选手,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这几科,在月考试卷偏难的情况下,还是刷出了逆天的成绩,扣分都控制在5分以内。对文科读背记忆的东西少了点耐心,只在考前突击背诵,还混了个班级第一、年级第五。让姜辞他们几个意外的是,他对属于文科的地理却很有耐心,得了98分。
那个年代的补习班还没有满大街开花,网络上没有那么多的学科资料、各类教程,大多数人只靠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印的卷子来学,最多再买几本教辅刷点题。
能学到什么层次,多少有点看天赋和学习方法。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们在外边人看起来,都是优秀的“树仁人”,仿佛半只脚踏进了名为“清北”的河流里,父母在外头说起自家娃来,都倍儿有面。
清北,是国人心中毫无疑问的耶路/撒冷。
可真正具备“朝圣”资格的,只有前面20人。
高一的知识大爆炸,迅速炸开一个新的宇宙——聚焦了所有关注目光的优等生、步履维艰的学困生、让老师段长教导主任脑仁疼的规则挑战者,还有在中游徘徊的那一帮人,他们的面目最为模糊。
在其中,或许就有那么一只蚕,在暗处变异,结成闷不透风的茧,灰黑的,又成为扭曲的蛹,凝聚了太阴暗潮湿的欲念,甚至开始欣喜于自己引起的恐慌。
“你们俩聊什么呢?”身后探过来一个脑袋,把她俩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