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总是分不清雨季与心事的界限,就像分不清玻璃糖纸和彩虹哪个更接近永恒。——桑德拉·希斯内罗丝
天边推来的云,大朵大朵泡沫般层层堆积,越积越多,仿佛那云间也有琼楼玉宇似的,白得发亮,明暗交叠,又是极松软的,就像漫画里那种云,美得不真实。
完全像是个晴好的天气。
姜辞却觉得空气里像在积蓄着什么,周遭的气压迅速降低,整个操场像个巨大的鱼罐头,罐头盖子还压实了。
她有点透不过气。
“藏什么?拿出来!”教官的语句铿锵,不容辩驳。
路莹很明显地慌了,手忙脚乱地把mp3掩在身后,可耳机线还纷乱地缠着手,整个一个欲盖弥彰。
“拿来!”教官又说了一遍,像最后的通牒。
她只能可怜兮兮地摊开手,任由教官将她的宝贝收缴了,要家长来学校取回,还领了一篇800字的检讨。
路莹搞不明白,怎么教官突然就过来了,即便她突然站起身,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气恼霸占了她的所有心神,她的眼睛里烈火喷溅,向周围人扫了一圈,势必要找到症结所在。
她找到答案了——刚刚是余西子跟着教官来的,一定是她!
“你告密,不要脸!”她怨毒地咒骂,咬牙切齿,其实她长得有几分清秀,可眉眼太傲慢,显得咄咄逼人。
“军训搁那儿坐着,装柔弱,以为自己是谁?林黛玉啊。”
明摆着是在讽刺余西子。
余西子脸色也不太好看,苍白清瘦的小脸升起红晕,眼里氤氲着湿气,是羞愤,也是不甘。
姜辞看她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上前扯住她衣袖,让她冷静下。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额间莫名出了许多汗,有点拉不住屡次想摆脱自己的余西子。
人在气愤的时候,力气通常都会变得很大。
“你这个八婆!”余西子喘着气,银牙咬碎,姜辞才发觉,她并不是看上去那一副柔弱样,反而像个呛口小辣椒。
姜辞不想让事态再恶化下去,她不爱惹事,但也不怕事。
并非因为她和余西子的关系有多么好,而是她做人的原则里有很纯粹的正直。
她拦在余西子前面,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
“她是去找教官请假的,我作证。”
“作个屁证啊!谁不知道你们俩是一路人,天天装个淑女样,闷骚!”路莹正在气头上,逮住什么说什么,再说了,一堆人看着她,她觉得自己不能怂,话说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说谁装?!”余西子迈了一步,死死瞪着路莹。
“说你呢,说你俩呢,两个都爱装模作样!”路莹旁边的女生帮腔。
“刚来就搞特殊,还耍阴的,挺有心眼啊。”另一个人附和。
不知道是谁先出手推了一把,也许是气急了的路莹,也许是旁边哪个趁乱添乱的同学,像是点了一杆最不起眼的草芽,却燃起满原的野火。
女生这个群体,在青春期里,多少有些不好宣之于口的小罅隙,也许是彼此的磁场不合,也许是内心暗暗的比较。
本来是最应该团结的一群人,却很容易陷入纷争。
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推波助澜,让女生互相视彼此为竞争者。
这件事带了点诡异的味道,事后每个人回想起来,都不明白怎么闹起来的。青春期有许多解释不了的事,情绪激荡,像突然来的龙卷风。
半空中凋落下一朵头花,接着是黑色皮筋,玫红的发夹,或纤细或粗胖的手臂交缠在一起,像什么诡异绮丽的故事中,蛇窝里纠缠的众蛇。
姜辞在混乱之中被谁踩了一脚,脚趾估计当时就淤血了,她重心不稳,四面的人挤过来,又摆过去,像毫不讲理的浪头。
她的手臂被夹得生疼,眼前的日光虚化出了朦胧光晕,胃里像河流决了堤,滚滚浪潮直向上涌,再要去关闸,为时已晚。
昏倒之前,她似乎看到一双鞋在眼前晃。深黑鞋带,一道流畅的对钩嵌在上头,是当时很流行的耐克。
她再醒过来时,是在学校的医务室,她上次送余西子,就是来的这里。
可这次是她,被军训时候在一旁的校医们七手八脚送过来的,躺在同一张床上,头上顶着医疗冰袋。
人生有时候真是挺吊诡的。
她决定以后还是少送人来这种地方。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李桐温和又亲切的声音传来,起初有些渺远,渐渐听得清了。
姜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她很少笑,但看这情况,李桐照顾她有一会儿了,不能让人觉得她太过冷酷。
李桐是那种绝不会让气氛冷掉的人,她给姜辞倒了杯淡盐水。
“你呀,也太能死撑了,中暑了都不说。”
她的关心表达得都很自然,在社交范围内,又让人感到舒适。在同样的年龄里,有些人已经锤炼出更为发达的情商,待人接物纯熟到仿佛有了肌肉记忆。
“不好意思,给大家......给你也添麻烦了。”
姜辞不惯麻烦别人,她清楚地记起自己昏倒之前肯定是吐了,吐到了谁的鞋子上呢?不管是吐到了谁鞋子上,她在众目睽睽下吐了,在一团混斗时吐了,高中生涯开了个这么尴尬的头。
幸好那天中午吃得不多,内容物应该不至于太复杂。
李桐眼里掠过不易被察觉的笑意,是那种忍俊不禁的笑,像春日枝头的小花苞,“啵”地一下就开放,又悄悄收拢了点。
“说起这个,我看哪,你还要跟一个人说对不起。”
她的心又悬起来,挂在半空,晃来晃去。
“你没看到,叶敬初那时候简直是哭笑不得。”李桐看到姜辞脸色不太好看,便赶紧安慰她,“你别担心,你没怎么吐到他的鞋,而且就那一点,很快就被雨洗干净了。”
还真吐到别人鞋上了?真是丢脸死了。
雨?姜辞这才留意到,玻璃窗上留下了斑驳雨痕,天色昏暗了许多。
“说到雨啊,他可真神了。那会儿女生们正闹着,几个班里的男生过来,很快把人拉开了。他看了看天上,说要下雨,我们都没信,可站了会儿军姿,雨就开始下了。”
姜辞想到“只欠东风”的诸葛亮,难道叶敬初也会登坛作法什么的?他这人,总让人猜不着。
军训的日子很快过去,他们的高中生活就此开始。
女生们对那天的事避而不谈,路莹看到姜辞和余西子成了同桌,鼻子轻哼一声,没说什么,忙着收拾新课本。高一的学科多,拉拉杂杂的书本、卷子、杂物渐渐地膨胀起来,树仁在每间教室的最后面放了一整排储物柜,姜辞她们就在倒数第二排,路莹抱着一摞书经过她们,开柜门故意很大声。
“不好意思啊,把你也卷进来。”余西子用一根墨绿羽毛笔,看上去像《哈利·波特》世界的东西,抄着课程表。
“没事,就一年。”姜辞淡淡地答,一面把抽屉的书整齐地堆到一角,边缘对齐。
她很少为人际的事烦忧,只要不耽误她的主线任务,她都可以看淡。
宋成峰坐在她俩后头,正在非常狗腿地拿纸巾擦着旁边同桌的桌椅——那纸巾还是从余西子抽纸里拿的。
他的同桌,是叶敬初。
“嘿,前桌美女,拜托拜托,再给一张。”宋成峰双手合十,把余西子当神拜,点头如捣蒜。
“不借,一张一块。”余西子头也不回。
“用我的吧。”姜辞回过头,递过一小包清风纸巾。
她知道宋成峰在干什么,对叶敬初,她总是有点抱歉的。
“还是这位美女够意思,真是世态炎凉哦~”宋成峰尾音拉得很长,他跟余西子是儿时邻居,一物降一物,他爱犯贱搞抽象,余西子擅长白眼杀,没想到高中又分到一个班,还刚好,座位同列,一前一后。
余西子桌下的腿朝后一踢,宋成峰的椅腿咔拉拉一阵响,他作势朝后一仰,两只长手臂舞得像织网的黑蜘蛛,吱哇乱叫,说余西子要谋杀近邻什么的,余西子拿起羽毛笔,向后一挥,念起咒语,宋成峰就把眼一翻,把手一摊,开始装死。
姜辞无奈摇头,一黑一白,一对幼稚鬼。
就在这一团混乱之中,叶敬初来了。
他只用一边的肩膀背着包,个子高得很直观,进门的时候惯性地低了下头,看了眼黑板上贴的座位表,没几步就迈到了最后一排,似乎很满意这个靠窗的座位,方便他上课时向外张望——那窗外对着一整列的香樟树,像片绿海。
姜辞垂眸,看上去像在默默整理文具。不同于很多女生喜欢买些五颜六色的笔,装满鼓鼓囊囊的笔袋,姜辞的笔袋款式简单,纯白,中间一个蓝色贴标,里面只装了三种颜色的笔:黑、蓝和红,还有些零散的笔芯,都用小皮筋捆起来。
其实她是有留意后排的声音的,她想要不要大大方方地回过头,打个招呼,顺便道个歉——她遇着了他,似乎常常要道歉。
她看余西子没什么表示,自己也更不好先转过去了。
宋成峰一见叶敬初就原地复活了,一声声“叶神”地叫着,让他以后多关照点自己,包括但不限于教他数学、给他讲题。叶敬初不置可否地听着,玩笑式的问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宋成峰赶紧表明心迹,说自己可以给他鞍前马后,擦桌子倒水排队买饭。
“那倒不必。”叶敬初一扬手,“让我耳根子清净点就好。”
姜辞想,他又露出那锋利的底色了。
余西子一听这话,“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转过去臊了下宋成峰,“你小子,吃瘪了吧。”宋成峰一脸委屈样,假装生气,夹着嗓子“哼”了一声,把嘴巴拉上“拉链”,说他本来就是个安静的美男子云云,余西子连连作呕。
他们俩就是多年后你还能记得很清楚的那种同学,不一定成绩有多好,但个性实在好玩,在枯燥的学习生涯里是种美好的调剂,像无人问津处,湖面的闪光涟漪。
“开玩笑的,别在意。”叶敬初一笑,伸出手拍了拍宋成峰的背。
很奇怪的,你就会忘记他刚才锐利的言语。
宋成峰便立刻感受到这位数学王者的友好,原地欢呼起来。
这么恰好,宋成峰是那种很会把自己安慰好的人。
“你好,我是余西子,你的前桌。”余西子做完自我介绍,把姜辞也拉过来,“我的同桌,人不错的。”她对人有一种朴实的直觉式信任,因为她的直觉很少欺骗她。
叶敬初和姜辞两人互相问候,就像他们俩是初次见面一般。
每每想起这一幕,姜辞都觉得很滑稽。他没有提她吐在他鞋子上的事情,他这人似乎对很多事都容易翻篇,像阵风吹过,不留恋,也不纠结。
但他的眼睛却会说话,目光是种隐藏得很好的狡黠,表面却光风霁月的。
姜辞坐在他前面,看不到他的目光,却能感觉到,心里多少有点奇异的感受,像水蜜桃表面细小的绒毛,随着风,不着痕迹地摇动。
叶敬初坐在她身后,堪堪看见的是前面女生修长的脖颈,一树白雪似的。
迦城是南方城市,没有雪,可他是见过雪的,在他人生迄今为止少有的温馨回忆里,六岁之前,回忆里,母亲牵着他的小手在雪地漫步,和他抛雪球玩。
周五下午的例行班会,王美人简单地组了个临时班委班子,她不像寻常班主任那样啰啰嗦嗦,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完了就让他们自习,这点很好。
重要班委是自主上台竞选,其余由班主任指派,这也很利落,兼顾了民主。
班长最后果然是李桐,这本没什么悬念,她表示一定会为同学们打造和谐共进的学习环境,脸上是那种很可信的稳重感。当选副班长的,是个敦实中带点霸气的男同学,让你不自觉想到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姜辞开始觉得,这个班级有点安心的味道了。
让她意外的是,自己成了他们四人小组的组长,也没逃过语文科代表的任命。叶敬初死活不当数学科代表,他画画不赖,小时候学过一点素描——这是学生个人档案表里写的,班主任就靠那一堆厚厚的“过往记录”,来摸清学生的底。王美人把宣传委员的活派给了他。
整堂班会的选举阶段,因为不让写作业,姜辞抽屉里平摊着一本书——《物种起源》。
她和这个年龄的很多小姑娘不一样,和很多语文好的学生也不一样,她喜欢看科普类的书,在那些书里,这个肉眼可见的世界会呈现出另一种独特的面貌。
余西子的手伸在桌洞里,托着一副塔罗牌练习着洗牌,再闭着眼抽出一张来,她告诉姜辞,自己准备修炼怎么靠手指触觉识别牌面。
两人身后,宋成峰人还在,看眼神的放空就知道,魂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叶敬初一条腿伸到过道,都快到姜辞旁边了,在抽屉里摆弄一台数码相机,奥林巴斯的,那自然又是偷带的。
最后是选小组负责人,每一大组都需要选3个小组负责人,带头制定学习计划、检查作业、督促学习、维持纪律,显然不是什么美差。
“来,你们自己推荐吧。”王美人对他们说。
一个个名字报上去,轮到他们这组的时候,余西子用胳膊肘杵了杵她,她不动,她习惯当集体的局外人了。后排却有个声音响起,懒懒散散地——
“老师,我们这组推荐姜辞。”
是余西子,带着俏皮的笑意。
宋成峰立刻把手举得老高,表示那是他们一致的决议。
“同意。”叶敬初也举了手。
姜辞觉得他语气里有种促狭,不像在推荐,更像是想出了什么无伤大雅的绝妙大招。
这人有时像幽深莽林中躲藏的猛兽,摸不透,只听见长爪裂空的声音。
“行吧,那你们组的负责人就是姜辞同学。”王美人一锤定音。
她看上去确实像四个人里最靠谱的,这差事无从推脱。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姜辞正看到“自然状态下的物种变异”,书上说,同一物种的不同个体间,也会发生变异,有不同的形态。在许多的人眼里,树上的蝉都一个样,树下的猫也大同小异,那在其他生物的眼里呢?人是否都没太大区别,都是同一种直立行走的怪物?可其实,不管是人、蝉,或者是猫,都各有它的个体差异。
一想到这几位,或随性,或逗逼,或古灵精怪,她感到自己祸福难料。
“组长好!”宋成峰一脸认真地朝她敬了个礼,余西子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臂晃,叶敬初呢?他脸上似笑非笑的,有种阴谋得逞的意味。
那一瞬间,她想到那句关于蝴蝶的著名理论——“亚马逊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发德州的飓风。”人与人的相遇、因缘,在冥冥之中朝什么方向发展,在相遇的最初,并不会有人知道。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
感慨一下女性之间其实是很容易被分化的,哪怕在现在很多女生已经觉醒的时代,女性群体内部依然没那么容易团结。
路莹这个人也不是简单的反派角色,她也有她的成长课题,这篇小说只刻画人性的复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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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