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那里是一个擦肩,在我这里是一整个夏天。——岩井俊二《四月物语》
她不需要转头,就知道是叶敬初。
说来也怪,她的耳朵记性很好,听说有一种人就是靠听觉记忆的,而另一些人是靠图像记忆。姜辞对周围人的记忆,时常与他们的声线关联。
这个年纪的高中男生,多半低沉微哑,酸枇杷似的。叶敬初的声音却不同,是透亮明朗的醋栗果,日光下折射着光芒。
她察觉到,她的耳朵对他的声音有更深刻的记忆。
“啊,对,又见面了。”姜辞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立马后悔起来,觉得这样显得有点蠢。
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呢?会提上次相机的事吗?
结果他好像没打算旧事重提的样子。
“你那个同学,我刚看你扶她出去。”他抬眸,碎发掠过眉眼,就像他们俩已经是老同学似的,自然地问着。
他是想打听余西子的情况怎么样吗?
他俩认识?
“她没什么事了,在休息。”姜辞言简意赅地应答,来压制内心浮动的一点点奇异的酸涩。
为什么自己的心会忽地起伏,像稀里糊涂被关进窗子夹层里的蜜蜂。
她把这解释为——和帅哥说话自然的生理反应,肾上腺素升高,很正常,习惯就好了。
“在这看到我,你很意外?”叶敬初挑眉。
大概因为她冷着一张脸,表情不多,所以别人总看不透她。
“没。”她咽下了后半句,非要说有的话,她并不是意外,而是愧疚,毕竟弄坏过他东西。
“相机的事,我说话算话,不用你赔。”
不可否认,他有时说话很宽和,有时又语带锋芒,温和如春风,凛冽如秋风,这两种气质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很特别。
尽管如此,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负责任一点。
“现在成了同学,平时总能帮上你点什么忙的,就当赔罪了。”
“当然了,不能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也不能犯法。”
最后一句话似乎逗到了他,他仰起头,笑了下。
“那也行。”他忽然应下来,倒使她有点措手不及。
脸上是那种值得玩味的神情,像在开玩笑,又有几分认真。
一时之间,姜辞觉得空气止住了流动,日光在她手臂上流淌过。
他倒是没继续说什么,两人一起朝多功能教室走去。
姜辞一路不语,只是忽然发现,他走路的频率和自己一样,两人甚至同时迈左脚,再同时迈右脚,影子有种莫名的默契。
到教室门口时,姜辞示意让他先进门,她不太希望被众人看到他俩一起。
在滨海中学读初中的时候,有个学霸,只不过和班里的有个女生走得近了点,就有人传谣,说两人早恋,整得两个人后来碰了面尴尬至极。
尽管如此,她也承认,认识叶敬初这样的人,满足了她一点微小的虚荣,那是于己于人都无害的。
校园帅哥周围永远是八卦的风暴眼。
经过早上的动员会,她大抵摸清了,他在这座校园里,势必成为众星围拱的那几颗更耀眼的恒星,一言一行,总是会受人关注。
而自己这一颗小小星辰,还是留在习惯的安全地带,好好地苟着,保持距离,以免被恒星的巨大引力撕裂。
——这就是有名的“洛希极限”。
恒星,行星,安全的距离,就是最好的距离。
军训从那天下午开始,要持续三天。
女生这边的事情,王美人都交代给了李桐,军训期间,班级还在胚胎孵化中,这时候的人事任命,属于班主任的“试用考察期”,大概率这女生之后就是他们的班长,或是副班长了。
她人长得福相,面目和善,想必在初中一些男生个头还没张开的时候,她可以拎小鸡似的收拾他们,是长辈老师都喜欢并信任的那种人。
军训太枯燥且艰苦,那几天的太阳偏又晒,执着地将热气释放到这一小块操场,空气弥漫着塑胶跑道蒸出的气味。
姜辞留意到,余西子始终坐在操场边的绿荫下,拿着本书安静地看,大家投向她的眼神里,自然夹杂着多多少少的羡慕嫉妒恨。
在面目模糊的新生中,最先被记住的,除了长得最好看的,就是搞笑男和搞笑女。
姜辞他们班男生中,总被教官黑着脸提溜出来的,是一个叫做宋成峰的男生,黑皮,清瘦的个子,五官其实挺耐看,戴个黑框眼镜,管不住自己那张爱发实时弹幕的嘴,属于冷不丁幽你一默的那种,脸皮厚得很,被罚站还忍不住来一段太空步舞。
偶尔教官放他们休息、喝水,在那几棵蔚蔚然的香樟树底,枝杈劲朗延展,叶片细细密密,日光下成为一条通透的青绿河流。
姜辞喜欢抬头看树,肆无忌惮地发一会儿呆,那会使她避免一定找个谁来交谈的尴尬。
余西子自从上次她帮忙扶她去医务室,和姜辞就亲近了些,她随身带了副像是扑克牌的东西,告诉姜辞,那叫做塔罗牌,她这人与外表不同,说到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时,更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女生们坐在树下,吱吱喳喳地闲聊,不外乎就是八卦、明星、娱乐新闻、玄学讨论、恐怖故事。
“诶,你们听了周杰伦那张《七里香》新专没有?超好听的!”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方文山也太有才了,这词怎么写的!真想月考作文把笔给他,让他替我写啊啊!”
“我喜欢林俊杰多点,只要你听过《江南》,哦,还有那首《美人鱼》,就会给他跪下了好不好!”
“我不管,这辈子我都会爱王心凌和蔡依林!”
围坐的女生里,有个扎丸子头的女生,看着就不好惹,叫做路莹,她掏了几万块借读费进的树仁。听说家里是做生意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也成了半个人精,分点进口小零食、CD什么的,很快拉拢了几个爱贪小便宜的女生。
她掏出了一台mp3,索尼的,磨砂淡紫色,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屏幕——军训是不让带的。
她得意地掐着一边的耳机线,摇了摇,问有没有人要听的。几个女生自然巴巴地凑上去,“路姐”“路姐”地叫着,央求她把耳机分一半给自己。
“我下午要去定期检查身体,就不陪你咯。”余西子笑笑说,露出一对赛蜜甜的小梨涡。
“没事,你去吧。”姜辞莫名被她的话暖了一下。
尽管只认识没多久,这人却是那种很会增进情感浓度的女生,只要她觉得你跟她对脾气,你很快会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对比起来,姜辞就像只养不熟的小猫,有些天生的冷冷淡淡,也不亲人,这样的人相处起来,让人既没有安全感,也没有成就感。
姜辞好奇为什么余西子找自己当同伴,她一向严谨,两个人现在只是同伴,压根还称不上是朋友。
或许,是两个人在新集体里都属于有点边缘化的人物,这种情况下,很容易有点惺惺相惜的氛围。
她告诉过姜辞,自己有先天的哮喘症,原本军训这种程度的运动还是可以参加一点。但爸妈考虑到入了秋,空气变干,她的呼吸道会更加敏感,死活不让她军训,她也不愿意一来就搞特殊。
听她说起父母的操心和念叨,姜辞心头沉沉的,似有若无的一丝羡慕。
“你看,我刚刚抽到了权杖五。”她把手里的塔罗牌转过来,给姜辞看。
她的语气似乎充满笃定,余西子每天都会给自己抽一张塔罗牌,作为每日运势,据她自己说,这准得要命!
那卡牌上,碧蓝天空,绿茵草地,却有五个穿着中世纪服装的人,拿着木棍在群/殴。
“我今天恐怕会有点麻烦,还是早走为妙。你在这坐会儿,我去找教官请假。”余西子站起身,拍拍黏在裤子底的细草尘土,朝主席台那边走去。
姜辞依旧坐在那里,附近地上落了几片香樟树叶,油亮鲜绿,形状很规整,香樟树叶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每个孩子学画叶子时第一种会画的形状,像水滴。她捡起叶子,轻轻揉搓,凑近鼻尖,一股浓郁的香袭来,这是香樟叶的秘密。花已经开过了,留下蓝莓一样的小果子,很多人喜欢踩它们,地上斑驳着蓝黑色汁液。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那是香樟果的血,就像螃蟹流着蓝色的血。
她有点晕血,这一联想让她脑袋昏昏胀胀起来,喉间梗着什么似的。
风里也藏了闷热气息,在人群里打转,融着汗味、女孩子洗发水的甜香、草叶气息,一种独属于青春的燥热。
男生们在不远处的石阶坐着,三三两两,讨论着这一届新生里哪几个女的最好看。叶敬初坐姿随性极了,两条长腿就那么伸着,不参与他们的讨论,眼睛望向不知何处。
在那群女生里,姜辞是很好认的。
马尾梳得干净利落,军训服的迷彩绿更衬得她肤白,像流过绿草地的清水河,坐得不挨着人群,是孤零的鹤。
路莹那一圈人这时正热烈讨论着《斗鱼》——那会儿火遍各大校园的台湾偶像剧,很古早的“校霸爱上我”的情节,优雅乖顺的钢琴少女和热血帅气的黄毛校霸,爆裂鼓点闯入了宁静乐章,对这个年纪的女生自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飞儿乐队的主题曲《Lidia》和《我们的爱》那阵子简直无人不爱。
树仁一中的女生基本都是初中埋头读书的那种人,这类人早慧、目标明确,没在初中这种青春燥热期偏离航道,可内心未必没有涌动着的渴望。
姜辞看到过电视上在放那部剧,只不过她兴致寥寥,她天生厌恶一切形式的暴力,没觉得酷在哪,倒觉得还有点中二期血气方刚的愣和傻。
可她脑海里忽然闯进一句话来。
“别再跟初中那会儿似的,飙车、打台球......”
那是教导主任李海生对叶敬初说的话。
她怎么又想起他。
出于好奇吧,叶敬初也有过年少飙车的时候吗?他那双骨节颀长的手臂,会怎样驾驭风驰电掣的机车?他依然留存了部分的桀骜,像无边夜色在他身上印的痕。
路莹的声音打断了她蔓延的思绪和想象。
“要是有于皓那种九头身的大帅哥追我啊,我真怕自己道心不坚定。”路莹按了几下mp3上的切歌键,跳转到《Lidia》,悠悠地叹口气,一脸花痴,托着腮,做着梦。
“你以为你是小燕子(剧中女主)啊,我看哪,你是芙蓉姐姐还差不多。”一个没蹭到耳机的女生怼了句。
路莹的脸蹭地涨红,两道弯眉偷偷描了眉尾,细长的眼很锐,像两把飞刀。
居然把她跟那个在网上大秀S身材的网红相提并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一把扯掉耳机,猛地起身,手里还拿着那台索尼mp3,上面日光跃动。
拿了她另一半耳机的女生也被迫站起身,一脸茫然。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众人身后响起一声质询。
教官来了,身旁跟着的女生,是余西子。
背景是2004年左右,那个时代有古早言情,也见证了港台音乐的鼎盛时期。
不会为了雌竞而写雌竞,只是呈现那个年代还没有女性主义思潮,青春期女生间会有的一些矛盾冲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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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斗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