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执披着一身夜色,十分突兀地出现在青岚面前,他脸上平静如冬日水面,没有丝毫波纹,从容地看了青岚一眼,而后向沈煜行礼。
“微臣裴执参见太子殿下。”
沉着稳重,不卑不亢。
沈煜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才说:“裴大人许久未见,越发老练了。”
实际上裴执仅比他年长一岁。
不知为何却总有种经世沧桑之感。
裴执回道:“殿下此番历练回京,愈加意气风发、果敢坚毅,实乃我大周百姓之福。”
“不过殿下,夜色渐深,您奔波一路,不如早些回宫歇息,明日早朝之上,陛下和众位大人恐有许多话会问您,您提前养精蓄锐才好。”
他这话说的周全,沈煜实在挑不出毛病,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如此一来,护送裴青岚的任务就只能交给做长兄的了。
沈煜沉住气,虽心里恼裴执坏了他的计划,可面子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是储君,行事不可鲁莽,失了风度,尤其在裴青岚面前。
他看了并肩而立的兄妹二人一眼,语气淡然:“也好,孤先回宫,裴大人送你妹妹回家吧。”
裴执恭敬:“是。”
沈煜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裴执侧过头,高大的身影正好将青岚整个罩住,他脸上有些捉摸不透的东西浮现,青岚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总之觉得怪怪的。
“长兄,我们走吧。”
“上车。”
他将她重新扶上马车,自己也跟着顺势坐了进去。
裴青岚的那股醉意早被晚风吹得消失无踪,她此刻无比清醒:“长兄,你平时不都是在大理寺忙到子时左右吗,为何今天如此早,还碰巧来了平阳街。”
全府的人都知道裴执是个工作狂,子时回府都算早的,有时甚至彻夜不归。他不止自己忙,还拉着大理寺那些同僚一起熬夜,熬得那些人每次见到镇国公都会明里暗里抱怨,希望国公爷能劝劝儿子,年纪轻轻别这么拼。
殊不知国公爷也只有无奈。
裴执十五岁时随舅父外出历练,治理黄水泛滥,曾亲眼目睹过饿殍遍地的惨境。
许多灾民饿到无法,只好食鼠肉、饮兽血,更有甚者会敲人骨、吸人髓。
其状泯灭人性。
黄水卷着滔天波浪而来,他在城墙上亲眼目睹数不尽的灾民如蝼蚁般被洪水吞噬,其中还有出生数月的婴儿,即使被母亲高高举过头顶,那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依旧难逃厄运,一个浪头打过来,小婴儿的襁褓落入洪流中,无声无息。
少年裴执被这一幕震碎心堂,从此噩梦连连,难有好眠。
他无法安稳入睡,索性将一身心思都用来处理公务,就当为无力百姓多做些事。
不过自与薛家退亲后,他担心青岚,因此这几日都下值的早些。
他不说,她自然不会知道。
“我查案子顺便经过此地,不巧碰到你与殿下在一起,我没打扰你们吧。”
他这样的语气,弄得青岚好像与太子有什么似的,慌得她连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我们也只是偶遇,闲聊了几句而已,不曾有什么正事。”
“那真是巧了,太子才回京就能与你偶遇。”同为男子,他自然能敏锐地捕捉到太子的心思,可这青岚于男女之事上,似乎尚未开窍。
幽邃的目光落在她恬淡而娇美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有些悔恨破坏她三门亲事,令她无辜招来许多流言蜚语和困扰,她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成了受害最深之人。
可是,明明是那些男子不堪为良配,却妄想隐瞒事实爬上青岚的床。
一群渣滓,岂可做裴家的乘龙快婿。
如此一想,裴执又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他是为了青岚,也是为了自己。
车厢内晦暗逼仄得很,可裴青岚却总觉得长兄的眼睛像黑夜里的火炬一样,灼灼地盯着她,令她十分不自在。
长兄为人严谨,崇礼重法,定是不满她外出晚归,心里憋着火呢。
她拢起衣袖,乖乖地坐直,惶惧不安,试探着问:“长兄你是不是想罚我?”
裴执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问。
“好好的罚你做什么。”
没想到摇摇晃晃的车轮碾过一个小坑,她的身子一歪,猛地就砸向他的肩头。
他反应迅捷,伸手揽住她的胳膊,避免她前倾倒向车厢底板。
她顺势揪住他的衣领,清雅的修竹香气从衣袂间传来,是她喜欢的味道。长兄爱洁净,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恐怕都是一尘不染的,比她这个闺阁小姐还要讲究几分。
她目光上移,瞥见在阴暗的光线之下,他喉结却动的更加明显,像一座凸起的小山丘,横亘在两侧平滑的锁骨之间,带着些粗重气息起伏不定。
她带着些羞怯,借他的力重新坐好,将发髻整理一下,樱桃小嘴嘟嘟:“我还以为你看见我这么晚回家会不高兴,要对我动家法呢。”
裴执掌中还握有她一片余温,心中悸动未平,听她如此说,不免觉得好笑。只是他向来严肃惯了,鲜少露出笑意,甚至忘了笑是怎样的表情。
“我是乱动家法的人吗?”
裴青岚耸耸肩,这可不好说,毕竟前段时间裴若才被他罚跪祠堂,自己还是谨慎些好。
见她不说话,裴执的兄长架子又端出来了:“说来一个姑娘家晚归确实不妥,往后若再有此种情况,可派人通知我来接。”
裴青岚嗫嚅着:“那多不好意思,你可是个大忙人。”
她声音细弱,混着马车前行的声响,裴执没有听清,他侧过头问:“说了什么?”
裴青岚连连摇头,闭口不言。
他注视着她瓷白的小脸,记忆却不听使唤地拖着他想起了三年前撞破的那个秘密。
整个裴家,原本只有镇国公夫妇二人在死守,可他们却不知道,当年十八岁的裴执早已将那封记载着青岚身世的书信,深深地埋进心底。
连同他在阴暗处滋长的见不得人的念头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