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鲠在喉全然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糟心,就好像是你满心欢喜的准备喝一口甜汤,结果没想到尝到的是带着馊味的草药凉茶。
久安的笑意僵在了嘴角,她努力的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却倒有了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楚斯年掐了掐她的脸:“怎了?你们之间有过节?”
楚斯年见她两眼飘忽着,眼中慢慢蓄了泪,懊恼的轻轻揉了揉她的脸:“这又是怎的了?捏疼你了?”
久安嘴巴微张,低头去蹭他的手,低语道:“不是的,只是刚刚打了个哈欠。”
楚斯年又不瞎,只是心疼的将她拥入怀,轻轻抚着背。
“既然累了,就先睡下吧。日子长着呢,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久安觉得楚斯年的声音像是编钟一样,沉沉的,稳稳的,她闭上了眼,像是听到了数十年后的楚斯年依旧温柔的与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楚斯年将她抱到床上,偷偷亲了亲她的睫毛:“我时常想,先生当年要是没有抱养我,他的日子会不会大不相同。”
第二日一早,久安便早早醒了,炭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灭了,整个屋子冷的厉害。她蜷缩在被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想到了楚斯年小时候在陋室过的日子。一想到这一切都是拜庄王妃所赐,可她却又对吕先生有知遇之恩,久安只觉得心里五味杂成。
“若有人害我家破人亡,我是想复仇的。”她失神地望着床顶的文人画,喃喃自语道。
她两眼放空,就这样呆呆地躺了许久,直到冰霜消融了才起身。这一出门,便碰到了提着个篮子准备出门的顺兮。
“顺兮这是要去哪?”久安抱着汤婆子,追上了顺兮的脚步。
见来人是久安,顺兮喜出望外,一点不生怯,甚至还主动上前一步更贴近她一点。
久安其实很少在顺兮身上看到这种情绪,她挑了挑眉打趣道:“大过年的顺兮是要去哪?”
顺兮转了一下手中的篮子,因上头盖了一块布,久安也不清楚里面放了些什么。
“我,我打算……”她觉得自己被久安探究的目光刺了一下,屏气说道:“我绣了几块帕子,打算去挣点银两,毕竟也不能事事都用着宋家的钱。”
她怕久安乱想,又一把抓住久安的手,慌乱地解释起来:“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很感恩久安姐姐为我所做的一切!真的!要不是久安姐姐在船上帮了我,我怕是……”
久安不忍心再见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啦,没事的啦!我有什么可介意的?看着我们顺兮有着一颗独立自强的心,我为你感到骄傲呀!”
顺兮有着一双小鹿眼睛,炯炯有神。方才久安的一声“我们”,让她的心乱了起来。
“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吗?”久安一手搂过顺兮,接过她手中的篮子,又将自己的汤婆子递给了她。久安不知道她手上生了冻疮,也不知道汤婆子会将冻疮灼热到刺痛,可顺兮看她的眼神依旧像是甜到吃了蜜一样。
大概是时候过早,大街上没什么太多的人,顺兮依旧让久安坐在自己准备好的小板凳上,自己秉承着年纪小吃苦耐劳的准则蹲在摊子旁。
久安见她一会将重心放在右边,一会放在左边,便知道她是蹲久脚蹲麻了。
“这凳子太矮,我人太大了,坐起来不舒服,还是顺兮你坐吧。”久安靠着墙站在路边。
顺兮仰头看了久安一眼,也许是阳光有点大,她眯着眼睛。久安本以为她会推辞,没想到却是乖乖地坐到椅子上,没说半句话。
顺兮微微侧脸,久安从后头看还能看见她脸上的肉肉。这肉肉极具欺骗性,谁能想到这姑娘身上瘦的和竹竿一样,不过好在经过这一个月,细竹竿也多多少少能算的上是根粗竹竿了。
顺兮坐在前面,她能感到久安一直在看她,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该问久安姐姐最近怎么样嘛?她明明知道久安过的不算太好,前段时间受了伤,这段日子也经常焦头烂额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还是该问她之后的打算吗?会不会太冒犯了些?
顺兮幽幽转过身,对上了久安关切的目光。她尴尬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问道:“久安姐姐之后打算去哪啊?”
久安蹲下身来,和顺兮差不多高度,她瞧见了她眼中安全感的缺失,细声细气地说:“久攸初六要去新平,我送她过去,之后大概会回京城。”
久安明显地看到在说到“京城”的时候顺兮的眸子缩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满是秘密的女孩儿,问道:“司民给你的那张单子,那二十户人家——”
“我都找遍了。”顺兮抢话到,又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激动,转瞬低下头去,不看久安的眼睛。
久安觉着今日的顺兮有些许奇怪,又或者说,是自己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她。
她一直以为顺兮胆小怕事,却忘了那并非是真正的顺兮,就好像前世入宫后沉默寡言的宋久安,也不是真正的宋久安。
顺兮卷起了地上的一条帕子,摩挲着上面的绣花,冷静道:“那二十户人家我都找完了,可都不是我的家人。”
她其实才去拜访了两户人家,而这卖帕子赚来的钱也都拿去买了上门拜访的礼物,希望能让自己潜在的家人都喜欢自己一点。可今日听说久安她久曜离开了,去邻城新平,去千里之外的京城,她突然就不想找了。
“那你可有打算?”久安抱了抱膝盖。
“我——”她好像说久安姐姐去哪我便去哪这种话,可又不想成为累赘,惹她嫌弃。
顺兮手上的冻疮又开始生疼起来,她哈了一口气,将手揣进衣袖:“我已经没家了,去哪都是一样的。”
久安点了点头道:“杭州的宋宅一直在这儿,我们走后,你依旧可以住在里面。”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将顺兮框在了杭州。
顺兮低下了头,将板凳挪开,索性坐在地上。她将脸埋进膝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姐姐是要将我弃了吗?”
她泪眼汪汪的抬起头,声音也闷闷的,坐在青石板上,当真是孤苦无依。
日头渐升,水门大街逐渐恢复了繁华。
久安跪在她身侧,见来往的路人时不时向顺兮投来异样的目光,她走到了顺兮身后,双手一环将顺兮护住。
“我让顺兮胡思乱想了,是我的不是。”她轻轻拍着顺兮的背,这让顺兮觉得自己如果有母亲的话当是会和久安一样待自己温暖。
她像只小猫般拱到了久安的怀里,在久安面前,她总是能出其的主动。从第一次见面抓住她的衣摆,到现在钻在她怀里,顺兮不再想要在瞬息万变中求一寸安然,但愿在瞬息万变中寻一丝亘古恒远。
久安见她眼睛红红的,语重心长道:“我知你不喜京城,若你也不想待在杭州,不如随我们一同去新平逛逛。世间这么大,顺兮总能寻到属于你的土地。”
“我没有讨厌京城,我会做的活很多——”她像是怕久安相信,又举着手指带着哭腔道:“我会绣花,会弹琴,会写字,我都会的!”
“我知道久安姐姐身边有很多能人贤士,可我,可我也能帮上忙的,再脏再累的活我都可以干的!”
久安捧着她的脸,拇指将泪痕拭去,她哭的一抽一抽的,打着哭嗝。
“没人要你干脏活累活,顺兮想去哪都可以去。至于你的家人——”她见顺兮渐尖平复了下来,这才有继续问道:“顺兮可愿告诉我你父母的名字?等回了京城,久安姐姐身边有好多人,都可以帮顺兮寻亲。”
谈起父母,顺兮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终于,她平日里最想在久安眼前掩饰的丑恶都要被暴露在阳光下。
“我母亲姓楚。”
“嗯,这个我知道,那你母亲名叫什么,长相如何,你可知道?”
顺兮看着久安的眸子,最后不得不说:“我不知道我母亲名字叫什么……”
久安意识到怕是自己的固执询问戳到了她失去母亲的痛楚,周围行人驻足的探究目光更是让她不安。
像是没有任何的情绪转折,突然之间,顺兮的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她哭着抱上了久安:“久安姐姐,你带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在这,我不想在这!他们都在看我!有男人在看我!”
她哭的撕心累肺,久安抱着她,见摊子周围驻足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带着戏弄的目光看向台上的两人,顺兮哭的越厉害他们便越兴起,毕竟不是鲜少见有人在正月初三的大街上嚎啕大哭。
他们指指点点,淬着黄牙,恶心的让顺兮想将肚子里那点苦水全都给吐出来。
她拼命地往久安怀里钻,像是发了疯似的拍着她的胳膊:“我要走!带我走!”
久安看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评头论足,感觉到顺兮的颤抖,一下也失了法子。她不明白,两人本是好好的摆着摊聊着天,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顺兮越是害怕,街上围观的人便越事多。突然从天而降一条大氅,将久安和顺兮一同罩在了下面。
“宋姑娘,我护送你们回府吧。”
来人正是沈陌,久安一时惊讶,却被怀里的顺兮闹着也来不多想他为何在此。沈陌知道顺兮怕人,故而没离她们太近,只是在周围打散着围观的路人。
“行了行了,看什么看,大过年的,都散散!”
渐渐远离人群,被罩在黑暗之下的顺兮依旧紧紧抱着久安的腰,轻轻啜泣。
幽幽黑影下,有着最温暖的拥抱。也许属于她的安全之地注定只能是弹丸,但若能与久安一起,她心足矣。
顺兮在久安的衣衫上蹭了蹭眼泪,久安以为她又是有哪里不舒服,安慰道:“撑住,快了,我们快到家了。”
听她这么一说,顺兮又想哭了:“久安姐姐,他们有时候以赵氏叫我母亲,有时候又以楚氏……”
久安顿足不前,顺兮能感到她的怀抱在渐渐僵硬……果然,这一切还是来了啊。
“你,你可知道,‘赵’乃国姓?”
顺兮将久安的腰抓的更紧。她好怕,她好怕久安将她抛弃在这青天之下。
她无助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真不知道她叫什么……那群人有时喊她贱妇,有时喊她……”
久安下意识的问:“什么?”
她像是要将久安抓入骨血:“喊她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