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身世

楚斯年是知道她今天又去见了许道宁,却没想到那老头这般啰嗦,天都黑了还没放久安回来。

暮色迟迟,楚斯年捧着一卷书,半倚在书几上。烛火摇曳,隔着窗子,久安便瞧见楚斯年还在等她。久安将披风交给如云,对着炭炉抖了抖身上的寒气才走进了屋里。

一抬头,便见青丝如泼墨,垂在他的胸前。听到脚步声,公子卷起那本书,放在了身后。

“你回来了。”他整了整衣摆,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伸手捂住了她冻红的耳朵。

久安侧头看了看案上的书,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在看些什么?”

楚斯年抓住了久安的手,放到了身侧:“是你带来的《藐姑射经》。”

久安眼神又往书几那偏了一下:“哦,那是楠姐姐送我的生辰礼,前段时间在看着,便带到杭州来了。”

楚斯年下巴扣在久安的头上,像小狗般无意识的蹭了蹭:“看了这书,倒是更觉得万物皆有灵了。”

“什么意思?”久安的手撑在他胸前,望向他的眼睛。

“藐姑射山的神女教导树木中规中矩即可,不做拔尖之才,亦不做无用之徒,这与庄子教经何其相像。”楚斯年轻轻抚平了久安被他蹭乱的头发,对上了她紧张的眼神。

“惠子跟庄子提及的臭椿,平淡无奇,可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楚斯年转身走向书几,食指卷起了发毛的书边。

“杭州招摇,高太守进京,圣上的斤斧便已架在了他的头上。”

久安像是被摄魂了似的,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僵硬地抽了抽手指,唇角蠕动:“那你是希望这斤斧落下?还是不落?”

这回,楚斯年笑了。

“这斤斧当然得落,但不是落在他的头上。”

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真的很像徽宜。久安想到了那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她面容和善,却待人冷言冷语,唯有对着林月人时能露出几分笑脸。

久安第一次与她相见是在母亲的生辰礼上。当时她还小,怯生生地躲在宋林氏身后,抓着母亲的裙子,探出个小脑袋偷偷看了眼来访的夫人。

她对林夫人印象深刻极了,一般的夫人们见着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都会摸摸她的脸,夸上一两句的可爱,唯独林夫人是连半个眼神都没给她,现在想来她对这京城中的一切该很是厌恶。

这般想来,倒是和这世在迦蓝寺初见时的楚斯年挺像的,一样习惯将人拒之门外。

久安想着他现在黏黏糊糊的模样,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那是要落在都水的头上?你不恨高太守了?”

楚斯年的手抓上了久安的手腕,大概他是在暖屋里待久了,久安只觉得他的体温灼人的厉害。

“我自己磨了把斤斧,亦可斩人。”他将久安的手抓的更紧了。

“我若真因仇恨,让圣上办了他,那才是随了都水的意。到那时,拦路石一走,他们自己的人上位,我才是真的让先生死的不明不白。于公,太守护了杭州——”楚斯年顿住了,他眨了眨眼,盯住了久安,睫毛扑闪:“最起码现在,我要守住他的位子。可于私,他害了先生,我也定不会让他好过。”

久安攥紧了手,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在池塘边那样逼他是对是错:“你是要用你的斤斧……”

对上她眼神的那一刻,楚斯年泄了力,松开了她的手:“是。”

听了这话,久啊你整个人像是被夺魂了一般,站在一边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后,楚斯年实在是忍不了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嘴巴生来就是让你说话用的,不是让你憋死自己的。”

的确,每每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会改变自己所爱之人的人生轨迹时,她总是会过分优柔寡断。

久安站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吕先生想让你放下一切仇恨,随心活着呢?”

楚斯年瞟了一眼在外间候着的如云,将久安牵到榻边坐下:“许先生又和你说什么了,今儿怎这般奇怪?

久安将手收了回来,靠在了他的肩上:“没,没说什么呀,就随便聊了聊。”

“哦,对了。”她从楚斯年的身上起来,直着身说道:“今日我还顺路去了趟许家村,去年年初的时候太守便提前让他们多种水稻,也就是说,那些多余出来被隐下去的米粮应当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多许多。十一也都已经告诉久曜哥哥了。”

楚斯年依旧盯着她,像是全然没听见她刚刚说的话:“许先生和你说什么了?”

久安一愣,又气的推了他一把:“哎,我都说没事了那就是没事嘛!”可她说完就失了胆子,低着头,死活都不再看楚斯年一眼。

楚斯年将身子俯的更低了些,眼睛像钩子似的逼着久安看他:“再说?”

久安嘟着嘴,两手一摊,无奈道:“再说也还是一样啊,就是什么都没说!”

楚斯年眼皮微微一翻,也不再逼她,坐直了身靠到书几旁倒了一杯茶。

久安见楚斯年躲在一边喝茶不理自己了,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她摸了摸坐垫,见楚斯年吹着茶,对着外间的如云喊道:“如云,这坐垫做的真好!知道是谁做的吗?”

此时的如云自然是很识相的在外间当着假人,暗自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

久安见如云都不理她,一手继续摸着坐垫上的绣花,一边慢慢的将屁股挪过去。

“哎,这牡丹绣的真不错……这云绣也很是精致啊……这瑞气真是美啊……”直到屁股撞上了楚斯年,她这才抬起头,装模作样道:“哟,真是巧啊,不小心撞到你了。”

楚斯年抬着茶杯,上下扫了久安一眼,又目不斜视道:“今儿才发现,堂堂太子太傅之女的词汇竟是如此匮乏。”

听他这么说,她因“意外”撞在一起的身子一下子弹开,这一震将楚斯年茶杯里的水都震出来了。久安怨念地望了他一眼,见反倒是他无奈叹了一口气,瞬间更气了。

她一人赌着气坐在长椅的另一端,见楚斯年气定神闲地翻着手中的书,心中更是不是滋味。

她明明不是来和楚斯年吵架的。

过了一会楚斯年从榻上起身,又将书放到了书案上。久安以为他心里还在气着自己不告诉他今日发生了什么,却没想到他若无其事道:“既然你不想说,咱们就不聊许先生的事——我今夜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等你回来而已。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下,我先回去了。”

他走了几步,又怕久安多想,叮嘱道:“方才说关于高太守的事你可别多想,不过是见你心不在焉,随便扯了个话题聊几句罢了,早些休息。”

他今日没束发,青丝散在身后,多了丝凌乱的美感。

都说外甥肖舅,如今想来,外甥女也是如此。久安好像看见了那日林月人散着发朝她跑来,青丝扬在破败的宫墙上,锁住人的朱红上多了一抹肆意的黑,她带着希望奔来,却发现原来这宫墙深深,是靠鲜血染红,才如此坚固又肃凉。

“楚斯年——”她想得出神,鬼使神差的开口叫住了他。

久安起身绕道书桌后,拿出了一把剪刀,一边手护着火剪了灯芯一边道:“楚斯年,我觉得有件事很是不公平。”

楚斯年困惑的歪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剪过灯芯后的蜡烛格外耀眼,噼里啪啦的闪了一阵后又重返平静。火光将她嘴角的梨涡照的深深的,她软软开口道:“连久曜哥哥都说,我心悦你这个人,便只是心悦你的人,可却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

楚斯年挑了挑眉,一手背过身后,疑惑道:“何不公平之有?”

久安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可在他身边久了,上辈子相处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惯会恃宠而骄:“我不管,今夜我也睡不着,咱们就好好聊聊呗!”

她一手拿着烛台,跑过去牵起了楚斯年的手:“我就想再多了解了解你呗,我的楚大人。”

“楚大人?”楚斯年面色凝重地拿过久安手中的烛台,放到了一旁的几案上。

“啊——”久安摸了摸耳环,珍珠冷冷滑滑的。

上辈子她一直都是这么唤他的。

久安眼睛转了转,嘻嘻哈哈地拍了楚斯年一下,这油腔滑调的样子倒真是和宋久攸如出一辙。“大人吗——你比我大,自然就是比我大的大人了嘛——”

楚斯年抓住了她那双在空中乱舞的手,像是抑制住了久安胡乱散发的思维。“哦,我第一回听到大人还有这般说法。那我就坐下陪小人好好聊聊可好?”

真棒,这下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莫名成了“小人”。

看出了她面如菜色,楚斯年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比我小的人,大人今天教你一句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反正事以至此,久安也不再管他是怎么看待“大人”这个词的,将他拉到榻边,直切正题道:“那我先来,我叫宋久安,我父亲是太子太傅宋瑾年,母亲是翰林学士院林学士的嫡女。家中除了我,还有一弟弟,名唤久康,八岁年纪。”

她睁着大眼睛,戳了戳楚斯年的膝盖,意思是轮到你了。

这些事,本就没什么好瞒着她的,她若想知道,楚斯年什么都能告诉她。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我自幼被先生收养,不知父母为谁。先生是在三岁左右时在杭州附近收养的我,所以我也可算作是半个杭州人。”

“附近是哪?”久安说着又跑去书案拿来了宣纸和毛笔,将楚斯年说的全给记录了下来。

见她如此认真的写着那一撇一捺,楚斯年不由失笑:“许是附近的哪座山吧?先生从未与我细说过我的生世,想必是山里穷人家的孩子,养不起便只能扔了。”

久安笔锋一顿,将“州”字中的点晕成了个大圆圈。她尴尬地看了楚斯年一眼,又用镇尺将纸压的更挺了些。

“会不会是你父母将你拜托给了先生,不然这世上孤儿多的是,先生为何只收留了你一个。”

楚斯年见镇尺在纸上投下了太多阴影,怕久安将眼睛看坏,将它拿开了些:“你不知道,我和先生以前的日子其实并不像你之前看到的一般。”

他睫毛微颤,低眸盯着久安写的字:“就像是许先生一样,先生在我幼时还是无名之辈,怀才不遇。直到我五岁那年,他带我进京,遇到了贵人。千里马常有,可伯乐不常有。多亏得了贵人的喜爱,先生才逐渐名声高涨,能随心所欲的活着。”

他想到了自己的从前,不由地笑出了声:“这还是等我大了,先生忆起从前,他总会打趣地说我不知道自己三岁的时候有多么难养。大人的糙饼吃不得,又容易生病,那会真是只能在村里找个没人要的陋室住着,连口锅子都揭不开。”

久安望着楚斯年如今的脸,不敢想象他的从前。他定是受了很多的苦,跨过了很多的难,才能平安长这么大,生成这么好的他。就连顺兮那样的姑娘,久安看着都会心疼万分,更别说是曾经的楚斯年了。

她望着他,心里越发不好过。当真是自己养尊处优惯了,总觉得自己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别人也该将其分享出来,却忘了自己的幸福是在权势之后才有的。

楚斯年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好啦,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我的小人儿在丧气什么?”

久安贴着他的手:“我想抱抱你,如果可以,我想给你一个美好的家。”

她见楚斯年瞳孔慢慢放大,这才惊觉自己这是说了什么胡话。“呸呸呸,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见到小时候的你,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最幸福的童年,其他小朋友都比不上的那种。”

“童年这种事,也许没办法做到,但有些事现在还是可以弥补的。”

“什么事?”

楚斯年勾起她耳边的发丝,轻声说道:“你说想抱抱我呀。”他一把抱住了久安。久安最是喜欢这种紧紧的拥抱,紧到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彼此,紧到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过了会儿,她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那位贵人是谁啊?我要去好好谢谢他,多亏有他我们斯年才能在小时候就过上好日子。”

“说起来这人你许是真的认识?”

久安好奇的抬起头,眼中多了抹氲色。

楚斯年抱着她,满脸幸福地说:“是庄王妃。”

久安:我要感谢的人是庄王妃?

楚斯年(无辜脸):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久安:没事,我可以去谢谢她全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身世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长久安来(重生)
连载中爱打喷嚏的阿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