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绮玫看着手机上的日期发怔。
昨天，她遇到了那个叫阿采的女孩，提醒她，还有一个月，就到时间了。
三年过去，阿采的身高，容貌，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还同三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般无二。
“妈妈，可以出发了！”安安带上小帽子，牵着陈奕霖，兴奋地喊道。
王绮玫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安安纯真的笑脸，也笑得温柔。她蹲下身来亲了亲安安，牵起小姑娘另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我们出发咯。”
今天是三岁的安安上幼儿园的第一天。
每年这个时候，幼儿园门口都会上演一出出“生离死别”的大戏——
鲜有哪个三岁的小朋友能够坦然面对和亲人分离一天、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去生活和学习，他/她们在幼儿园门口哭得撕心裂肺，耍赖打滚，挣扎着不想被陌生老师带到陌生的房子里。
安安是个例外。
王绮玫和陈奕霖将她带到幼儿园门口，老师迎上来，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伸手和她打招呼：
“你好呀安安小朋友，我是你的大朋友喵喵老师，你愿意和我一起玩吗？”
因为之前就来报道过，安安非常喜欢这家充满童趣的幼儿园，这里到处花花绿绿，还有动物形状的滑梯呢！她可太喜欢了。
“我愿意！”安安大声回答，将肉乎乎的小手放在喵喵老师的掌心，回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妈妈再见，爸爸再见。”
王绮玫愣了一下，旋即扬起一个温暖的笑容，对着她竖大拇指，“我的宝贝真棒，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哭的小朋友呢！宝贝再见，妈妈放学就来接你。”
这样很好，不是吗？她应该庆幸。
安安的身体很忌讳大哭，这三年她和陈奕霖一直殚精竭虑，对安安保护得十分好，她真的就没怎么哭过，即便是在婴儿时期。
可是，心中的失落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安安跟着喵喵老师一蹦一跳地进了幼儿园，陈奕霖也上班去了。
留下王绮玫站在原地，目送安安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中怅然若失，久久没有动一下。
一天的时间，王绮玫几乎什么也没有做，就是拿着手机看幼儿园的监控。
安安在幼儿园适应得很好，可是到了中午睡觉的时候，难免想起妈妈的怀抱来，再加上别的小朋友很多都在哭，她也被感染了情绪，扁扁小嘴，忍不住偷偷抹泪。
王绮玫看见这一幕，心都要碎了。
安安不能久哭的，王绮玫曲起右手，将食指中间的指节放在唇边轻轻咬着——
这是她的小怪癖，紧张焦虑的时候，就会如此。
她甚至生出立即去幼儿园将安安接回来的冲动。
好在，老师们温柔又细心，发现了安安的情况，将她抱在怀中轻拍着安慰。慢慢的安安睡着了，老师将她轻轻放在小床上，拉好了被子。
王绮玫这才不由吐出一口气，稍稍放松一些。
到了下午，安安情绪早已恢复，王绮玫早早去幼儿园门口排队接孩子。安安出来之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肉乎乎的小脸在她怀里用力蹭了蹭，糯糯地说：
“妈妈，我好想你呀。”
王绮玫用力将安安抱紧，叹声：“宝贝，妈妈也想你。”
想你想得都要哭了。
晚饭前，陈奕霖回到家就陪着安安玩儿。王绮玫在厨房忙活，做了安安最喜欢吃的油焖大虾，安安吃了两个就不吃了。王绮玫以为她不舒服，担忧地问：“宝贝，怎么吃这么一点？”
安安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子，神气活现地说：“我已经在幼儿园吃过啦！妈妈，我吃了好多！幼儿园的饭太好吃了！你看我的小肚肚！”
说完，她还用力挺了挺。
陈奕霖看着女儿耍宝的小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幼儿园好玩吗？”
“好玩！”
“那你明天还要去幼儿园吗？”
“还要去！”
父女两个笑起来，王绮玫心头却漫上来一股失落，鼻头发酸。
这顿晚饭，她吃得味同嚼蜡，食不下咽。
晚上，王绮玫将安安哄睡后，才出来收拾满地的玩具。陈奕霖将客厅和厨房收拾干净，洗漱完，在卫生间门口与王绮玫擦身而过。
他看得出来王绮玫的失落，想了想还是劝了她一句：
“你把安安教得很好，她也是因为安全感十足，所以并没有分离焦虑，谢谢你。”
他的声音温和，态度友好，却让王绮玫觉得刺耳得很。她沉下脸来，音调也生硬：“不必说谢，她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全心全意对她。”
陈奕霖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歉：“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在他的心中，他的潜意识里，他却就是那样认为的。
王绮玫冷冷看了他一眼，就将他的话堵在喉咙。
晚上，陈奕霖房间的灯还亮着，王绮玫与安安睡在主卧。她搂着安安，心中思绪纷杂。
安安对于上幼儿园几乎没有抵触，反而十分喜欢，这如果发生在别的小朋友身上，家长应该会很高兴。可是王绮玫知道，自己情况特殊，这个孩子，同样也特殊。
她伸手，轻轻抚上安安的眉眼。
睡梦中的安安似乎感受到了妈妈的气息，往她怀里拱了拱。
王绮玫一直悬着的心又在这一瞬间被酸酸涨涨的感觉填满，踏实地落回原地。
她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觉得时间和空间都在扭曲变形、旋转，慢慢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卷了进去……
一切都很模糊，仿佛隔着浓雾。王绮玫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走啊走，穿过重重迷雾，世界一点一点清晰，熟悉的街道和楼房出现在眼前。
画面如同隔着一层水波，晃晃悠悠。
外面有蝉声不绝，王绮玫知道，此刻是刚进七月。
空气闷热潮湿，没有一丝风，就算坐着不动，都会出一身黏腻的汗。稍微体虚一些的甚至会觉得呼吸不畅，仿佛空气中的氧气所剩无几，不得不用力呼吸。
虽然这里临海，可今年的天却热得离谱。
王绮玫看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起了个大早，从早市买了些青菜回家。
慢吞吞爬上三楼，她早已汗流浃背。
胡伟还在呼呼大睡。
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女人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她轻手轻脚将东西收拾好，拖地的时候甚至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
所有家务做完，她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刚刚坐在沙发上歇歇，胡伟就醒了，迷迷瞪瞪上了个厕所来到客厅，往餐桌上看了一眼，立即拔高了破锣一样的嗓音：
“饭还没做好？一大早你都干什么了？！废物！赶紧做饭，老子饿了！”
这个声音，让王绮玫的灵魂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是，哪里？
她觉得很困，眼睛都睁不开，但是眼前的画面却像是在脑海之中，仍旧十分清晰。而她的所有感官，也沉浸其中。
女人没有作声，站起身来，忽然眼前一黑，笨重的身子晃了几下就要栽倒，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她强撑着慢慢坐回了沙发。一阵后怕，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胡伟皱起眉头：“你装这矫情的样子给谁看呢？怪恶心的，是不是抽懒筋了！整天拉长着个逼脸没个笑模样，难怪老子会输，呸，晦气！”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开冰箱门，拿出仅剩的一瓶啤酒，嘴一歪咬掉瓶盖，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赶紧去啊！想挨打么！”他又冲着女人爆喝一声。
女人喘了几口气，觉得好些了，才挺着肚子慢慢站起身，适应了一下，拎着刚买的菜去了厨房。
狭窄的厨房里，空气闷热潮湿。
择菜，洗菜，切菜，即便是这样轻松的事情，在这样闷热的天气下，也成为一种折磨。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汗水就从女人的额头不断滴落。
她孕吐虽然不厉害，却一直持续到现在。闻见油腻的味道，她一阵反胃，直接对着垃圾桶吐了。
肚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吐出来的也不过是些黄水而已。
强烈的不适感硬生生逼出了眼中的泪意，她低头，飞快用手背抹去，目光扫过客厅中，胡伟的脚。
羽睫微颤，一道暗芒从眼中闪过，转瞬即逝。
还有四个月。
女人在心中计算着，拿碗接水漱了口，继续炒菜。
那是一锅清炒小油菜，碧绿的叶子被锅铲搅动着，慢慢蔫软下去，颜色也不再翠绿了。
仿佛曾经鲜活热烈的女孩，被灰暗无望的生活折辱磋磨，失去了所有棱角与希望。
王绮玫大惊，用尽全身力气在女人耳边大喊：
“别做这道菜！他会生气的！停下来啊！”
女人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地翻动着锅铲，王绮玫更加着急，拼命呐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阵熟悉的音乐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她耳边不断响着，彻底压过了她的声音。
王绮玫猛然惊醒，枕头下手机的闹铃已经响过一遍。
她知道自己做梦了，细细回想，那些画面却如浓雾散去，什么都抓不住。
安安也被铃声吵起来，撅着小嘴闭着眼拱了拱，又拱到王绮玫怀中。
“妈妈，早安。”
王绮玫咚咚狂跳的心被这一把软糯的童声安抚，她温柔地在安安额头上亲了一下，“宝贝，早安。”
第二天上幼儿园，很多小朋友抵触的情绪更盛，甚至在半路上就开始哭闹着要回去。安安却是迈着轻快的小步伐，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很多教育专家说孩子上幼儿园会有分离焦虑症，可是在她们家，有分离焦虑症的，却是王绮玫这个妈妈。
她忍不住，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安安：“宝贝，你在幼儿园难道不想妈妈吗？”
“想啊，但是有老师和小朋友陪着，我就会忘记妈妈。”安安一边回答，一边朝门口张望，正好看见了喵喵老师，她很兴奋地大叫出声：“喵喵老师——”
说着，放开了王绮玫的手，朝喵喵老师跑去。
喵喵老师也听见了安安的声音，她蹲下来，张开双臂迎接安安，安安小炮弹一样冲进老师怀里。老师被她撞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撑住了。
“哎哟，我们安安力气好大，一定是因为在幼儿园好好吃饭了对不对呀？值得表扬！”
安安和老师咯咯笑起来。
王绮玫竟然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狠狠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