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市局认领尸体的家属只有倪娜的母亲一人,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丧女之后的悲痛氛围,反倒看起来满面红光,仿佛是来参加儿子的结婚典礼。一身的小套装主打的就是一个城乡结合部暴发户穿搭风。
人本来和市局说的是早上,结果马骋他们等了快一上午才等到她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进了市局的门,那肥硕的身体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脚上那双麂皮细跟小短靴上,那可怜的细跟仿佛像难以承受生命之重一样地摇摇欲坠。
马骋是第一次接待受害者家属,紧张的要死,站在门口转来转去,两只被汗液浸湿的手来回在裤子上蹭着。他本来怕自己见了家属说不出来话,结果没想到倪娜的母亲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本来还健步如飞的壮硕女人,进了门之后甚至连尸体都没见,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哭:“我的女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才22岁啊!”
女人的声音非常尖利,在狭小的会客室里来回撞击着墙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和马骋一起接待家属的还有另外两个队里的同事,他们两比马骋有经验多了,直接上前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架起倪娜的母亲,说:“您平复一下情绪,请节哀,还需要您办一下手续去领回您女儿的遗体才好送殡仪馆。”
谁知本来被拉起来的女人听见领遗体直接甩开旁边两个警察,继续赖在地上,声音甚至更大了:“我不领!我女儿是在你们这死的,你们要赔钱!”她哭叫了许久,但一滴眼泪都未曾落下。
马骋本来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听她这么说实在看不下去了,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解释道:“您女儿是被凶手杀害的,赔偿金是由凶手支付的。麻烦您耐心等待一下,我们抓到凶手法律自然会判他支付赔偿金的。”
倪娜的母亲的哭喊声明显小了,她有点懵,来之前她只知道受害者家属可以拿到赔偿金,本以为今天就能拿到的,并且准备论以往的经验把事情闹大点,说不定拿的还能更多。但确实没想到是这种情况,支付赔偿金的人都还没找到呢,她根本没办法和对方闹。她不在意能不能找到杀害女儿的凶手,但现在一天找不到凶手她就一天拿不到钱。
她意识到这一点后有点急了,但又不想无功而返,于是将矛头对准了在场的刑警们,指着马骋用刺耳的声音骂道:“我不管!**你们这群狗官!这么久了还不抓凶手,你们就要赔我钱!狗娘养的,你们就是收了凶手的黑钱,不帮我们这些没背景的老百姓主持公道!我的女儿啊....你死不瞑目啊!”她越骂越起劲,骂声也越来越不堪入耳。
马骋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被气得红了眼眶,颤抖着大口喘着粗气。另外两个警察倒没有马骋反应大,以前这种只认钱的家属也不是没有,处理起来还算是有点经验,于是在马骋想要继续和她理论的时候把马骋拦了下来。
马骋被他们送到了隔壁,倒也不知道他们和说倪娜的母亲说了什么,但至少叫声是小了下去,最后居然就这么离开了。虽然倪娜的母亲还是没认领倪娜的尸体,但比马骋想象的情况要好很多了。
回到办公室,小警察委委屈屈地把情况给大家复述了一遍。是蒋予安和邱栎查的倪娜的人际关系,倪娜基本没有对朋友提过自己的家庭情况,想来应该是不怎么和睦,所以对此情况也不意外。这点儿小事可是影响不了队里现在要齐唱‘好运来’的气氛,几个人左一句右一句胡乱安慰了几下小孩儿这事就算翻篇了,毕竟世界之大什么人都有,尤其是他们干刑警的以后还得见的多呢,这才只是个开头。
张清韵看刚好大家都在,两手一拍提议道:“那要不咱们一起去吃个饭吧!”邱栎在旁边啪的一下就按住了她的手,一脸悲壮地说:“半场开香槟,不凉也得凉啊!陛下三思啊!”马骋这会儿才终于被逗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蒋予安作为曾经的足球迷非常认可这句话的含金量,附和地点点头,也在一边当勇于进谏的忠臣,喊着:“臣附议!”
最终是勇敢的忠臣们战胜了昏庸的皇帝——这顿饭等结案了再吃。
蒋予安也是难得的下班这么早,每次一有案子感觉他的房子就只有一张床在起作用了。一回家都累得好像变成驴拉了三天的磨一样,沾着枕头就昏厥,根本不存在睡眠质量不佳的情况,只有睡不够,真的是梦回高中了。
而终于有了难得的使用房子的机会他又没直接回家,而是拐弯去了他小爹那。
蒋予安把车开到许振宏的院子里时,许振宏正在帮许夫人整理花圃。正开得娇艳的各色花朵被刚才的突如其来的大雨摧残得东倒西歪,满地都是红红绿绿的叶片和花瓣。
看到蒋予安进来了,许振宏打开手里浇花用的水管直接往蒋予安的车上冲,蒋予安打开另一边的车窗伸出窗外对许振宏喊道:“小爹,别冲啦!我等会儿又搞脏了!”许振宏笑得开怀,回道:“就你成天当泥猴!”说着还坏心眼地还往蒋予安那边扫了一下,搞得蒋予安被呲了一脸水花。
许振宏的年龄比蒋周旭小三岁,按理说现在也是个老男人了,但他心态年轻保养的也好,竟一点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眼前这个男人穿着处理花圃专用的围裙和胶鞋,身材不胖不瘦刚刚好,甚至还因为定时锻炼有隐约的肌肉线条,甩这个年纪的发福大叔不知道几条香榭丽舍大街。五官的比例也都十分和谐,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应该更帅。皮肤虽然已经不如当年了,但也没有像看家的沙皮狗一样松弛着搭得老长,只有眼尾炸花的纹路能看出他确实已经不算年轻了,但这些放在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身上只能让所有人都称赞一句——您看起来真年轻啊!
许振宏又举着水管绕着他的车转了好几圈才停了手。等蒋予安去把车停好许振宏已经脱下身上的围裙站在门口等他。“今天咋下班这么早?”许振宏一边问着一边搭上蒋予安的肩带着他往里走。
“今天找了个大线索,老大高兴就把我们放回来了。”蒋予安很熟络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拖鞋换上往里进。家里的阿姨过来帮他拿过外套在衣帽间挂起来,蒋予安冲她笑了一下表示感谢。
许振宏眼睛一转,猜测了一句:“那个陪酒女被杀的案子?”这新闻闹得也是沸沸扬扬,许振宏也刷到了不少。
“什么啊,怎么都传成陪酒女了。”蒋予安哭笑不得,实在是有点佩服如今媒体这种以讹传讹的报道方式,但也懒得再骂了。
“安安今天过来怎么没说一声啊。”说话的是一个眉眼慈祥的妇人。
那妇人身形有些消瘦,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一身的棉麻质地盘口长衫,手腕还戴着一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玉镯,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朴素但却莫名的很贵气。
妇人刚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只毛笔,有些嗔怪地对蒋予安说:“都来得及没让阿姨准备肉菜”,说着叫住了要去洗水果的佣人,“小赵,你去买点牛腩之类的回来加个菜吧。”
“小妈!”蒋予安赶紧上前挽住黎玥的胳膊,“我吃素菜就行,这几天吃了好几天大鱼大肉了,就是想来刮刮油的,不然你儿子该不帅了!”黎玥轻轻推了下蒋予安的脑袋,语气里满是心疼:“我还不知道你?一办起案子昏天黑地的,还大鱼大肉,有的盒饭吃就不错了!”
蒋予安用脑袋来回在黎玥身上拱着,熟稔地向她撒娇:“还是小妈最疼我了!”黎玥笑着摸摸蒋予安的头,满眼都是宠溺。
“兔崽子快别闹你小妈,她前几天还不舒服呢。”许振宏把黏在黎玥身上的蒋予安摘了下来,动作很是不客气。蒋予安笑得更猖狂了,说:“看把我小爹心疼的,可千万不能磕着碰着了。”
闹也闹够了,蒋予安就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阿姨洗好的一碗车厘子懒洋洋地吃着,好不惬意。看到许振宏坐在小茶几旁边复盘一个棋局,身子和腿都有点施展不开,看起来有点憋屈。
“小爹,你这是和谁下的啊。”蒋予安把果核吐在手心里,坐起来往许振宏那边凑了凑。
“昨天和你刘叔下的。”说着许振宏抬头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揶揄道:“你看什么,你又看不懂。”蒋予安撇撇嘴,大言不惭地开始胡侃:“我啊那是没学,我要上桌肯定比你厉害。”说完还抓了颗车厘子往许振宏怀里掷去。许振宏反手一把就截获了还在空中的车厘子,丢进嘴里说:“切,让你学你不学,当年我和你爸在部队的时候,那天天的娱乐就剩那副偷藏的围棋了,宁可不睡觉也要下完一盘。”
这句话说完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蒋予安的表情明显变得有些落寞,轻声说:“...是啊,他以前也老让我学,但我想着有小爹陪他下就也懒得学。”
许振宏听完也垂下了眼帘,一颗棋子在他手里缓缓揉搓着,迟迟没有落下。半晌,许振宏叹了口气,说:“这几年我老是会觉得他还在,在家等着我和他下棋...人老了,记性都不好咯。”这话说的实在伤感,蒋予安沉默着用力地抹了把脸,然后尽力换了副表情,高声对着厨房喊道:“赵姨!饭好了没,我饿啦!”
赵姨听见他的呼唤从厨房走出来,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几下,笑着说:“马上马上,锅里还有一个菜就好了,你先去叫你小妈,洗洗手就差不多了。”
蒋予安应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沙发上掉下来了。
这也沙发太软了!
看着一地的车厘子和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蒋予安,许振宏笑得直拍桌子,甚至还拿出手机说要记录一下这珍贵一刻——论耍帅失败的结果。他这一摔动静实在是大,黎玥和家里的两个阿姨都过来了,黎玥一边紧张地过来扶他一边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蒋予安虽然自己没摔出什么事,但被这几个人一围,实在是下个月的脸皮都被预支丢在这个月了。他欲哭无泪地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自己摔青的尾椎骨,都已经这么丢人了还不能捂脸,一捂脸黎玥就以为他疼哭了,急得不要不要的。
倒是许振宏只顾着乐,也没管他的死活,被黎玥好一顿数落。许振宏笑得直抽抽,为自己辩解道:“大小伙子,摔一下能有什么事,我们当时部队上一天摔多少次呢。”
蒋予安赶紧附和,说自己没关系,于是黎玥直接扩大火力范围,开始一起数落两人:“你也是,好好下来嘛,上蹿下跳的不摔你摔谁啊。”直到阿姨拿来了红花油,看着蒋予安涂上这才罢休。
坐到饭桌上的时候蒋予安还是感觉自己的尾椎骨有点隐隐作痛,但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他选择了忍耐。
“多吃点,专门给你做的。”黎玥把一盘番茄牛腩推到蒋予安面前,自己那边都是一些素菜。
黎玥信佛,家里一般都是吃素的。虽然许振宏不吃素,但在家也嫌麻烦,而且阿姨做的素菜也都挺好吃,所以要是蒋予安不来一般他们家都是吃素的。也亏是黎玥疼蒋予安,换了别人那肯定要入乡随俗的。
许振宏举着筷子在旁边抗议:“你真是偏心啊,我都多久没吃肉了。”黎玥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这许三岁。蒋予安把牛腩推到中间,在下面踢踢许振宏给他使了个颜色,许振宏满怀感激地给他回了个大恩大德永世难忘的眼神。
许振宏就是这种人,事业都飞黄腾达了,人还是像个小孩一样,喜欢年轻人的东西,脾气好喜欢闹。蒋予安以前小时候蒋周旭到处跑生意忙的时候都是许振宏带他,两个人根本不像差辈了,玩得可开心了,天天带着蒋予安背着蒋周旭出去偷吃麦当劳,被蒋周旭知道以后就是两个人一起骂。
所以虽然叫着小爹其实是忘年交加发小。
吃完饭黎玥上楼去念经了,蒋予安和许振宏就把院子里的藤椅搬进来,躺在摇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进支队以后能接触到的东西都更高级了吧。”许振宏的声音懒洋洋地,吃饱了再这么躺着两人都有点昏昏欲睡。
“嗯,但也不多。”蒋予安看着天花板那姿势像在偶像剧里男女主一起看星空一样。
许振宏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天花板,确定确实没什么自己没看见的东西才嘟囔着吐槽了一句,然后接着之前的话茬继续问道:“那你有继续查到些什么吗?”
蒋予安闭上眼睛,也懒洋洋地说:“啥也没查到啊...”
许振宏没回他话,片刻,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还是在怀疑那个什么...那个...M?”
“V。”蒋予安这句话回答的倒是干净利落。
“哦哦,V。”说完这句许振宏又是沉默了好久,然后叫了声兔崽子,蒋予安侧过头看他。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些担忧又有些其他蒋予安说不清的东西,“如果...如果那个V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要不我们就别查了吧,你小爹我已经50了,我只想看着你平平安安的结婚,生个小孩儿...我知道你还在为你爸的死耿耿于怀,我是支持你的,无论是你的怀疑还是其他的什么,但是前提是你要可以保证自己活下来,平平安安的活着,我相信你爸也是这么想的。...况且那个V,也不一定就与你爸的死有关。”
蒋予安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些平时见不到的疲惫,他看着许振宏说:“小爹,我查了这么久,除了我爸那个台历我什么都没查到...”蒋予安的声音逐渐黯淡下去,浓浓的无力感充斥在说出的每一个字中间。
六年,六年的时间,六年够一个孩子从胚胎长成会跑会跳的小姑娘,六年够一个奋斗的人爬上高位,但他的这六年仿佛轻飘飘的,什么都没留下。
“我有时候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真的就是一场意外,是不是根本和什么V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V只是一个不下心写上去的对勾......我放弃了物理学去考警察是不是真的值得?...但是一切都没办法回头了。”蒋予安很少说这么煽情的话,不习惯也不需要,他的人生信条就是要活在当下,既然做过的事就不要后悔。
许振宏沉默着拍了拍蒋予安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突然房间就这么安静了下去,也许是阿姨也打扫完了厨房休息去了,整个屋子仿佛静止,连蒋予安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刚才的话到底有没有说出口,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
过了好久,久到蒋予安都要睡着了,许振宏轻声说:“小爹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要是你后悔了,觉得当警察太累了——咱们就辞职,别说你自己拿的股份了,就是你一分钱没有,小爹也能养你八辈子了。”蒋予安低声笑了一下,看着皱着眉头想养他八辈子的许振宏,说:“好嘞,我要是累了肯定回来啃老,当个飙车泡妞的纨绔富二代!”许振宏笑骂一句臭小子,大手在他头上来回撸了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