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记得 十二

就算蒋予安不经常看微博,他也能想象到这种霸占热搜的状况有多严重,上一次微博出现每个热搜都是同一个事件的还是某知名男明星吸毒出轨加私生子。

起因是昨天倪娜的母亲在市局门口举着遗照闹事,有好事者拍下来传到了网上,但当时的流量不大。直到有人发出了蒋予安出镜的一组照片,照片上蒋予安坐在高大的黑色奔驰车里,外面是歇斯底里哭泣的倪娜母亲。

这组照片单论题材就已经够靠讽刺胜出了,但更巧的是这一共三张照片里蒋予安的表情,直接将民众的愤怒拉到了顶点。

第一张照片里的蒋予安紧蹙着眉,嘴唇微张,仿佛满脸厌恶地看着倪娜的母亲——蒋予安打喷嚏前;第二张照片里蒋予安侧过脸,用手挡住嘴,翻了个白眼——蒋予安打喷嚏中;第三张照片里的蒋予安捏着鼻子,眉头还未舒展——蒋予安打喷嚏后。

什么鬼玩意儿?拍这组照片的人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不得个什么摄影金奖都对不起他抓拍这三张的水平。

到这还只能算是事情的导火索。结果到了晚上的时候,又有一个id叫我相信光的账号发了一小段视频,是在当时倪娜遇害现场拍的。

视频清晰地拍到了蒋予安压着一个青年,嘴里喊着:“警察!其他人退后!听到没有!”中间青年争辩和挣扎的一段并没有被录进去,后面就是蒋予安对着其他人喊的:“已经拍了的也全部删除...我亲自上门抓你们!”中间一点不知道被什么杂音覆盖了,视频就这么结束了。

这两段视频加几张照片完美地树立起了一个拿钱替资本办事不顾百姓死活的黑警形象,蒋予安自己看着都要信了。这些信息就像几滴墨滴在了劣质宣纸上,墨迹无法遏制地沿着纹路向周围蔓延,越扩越大甚至连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无法忽视的污渍。

当率先甩出墨滴的人成功引起了大众的怀疑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被挖掘,被剖析,被摊开展现在民众面前,作为这些怀疑的佐证——罪名既已成立。万能且愤怒的网民已经把他的信息人肉出来了,25岁就坐上了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刑侦大队副队长的位置,甚至还开着200万的豪车上下班,和市里不少知名企业家都有过亲密的合照。

每一条都符合网友阴暗的想象。

蒋予安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在微微颤抖了,第一次以这种形象就这么出现在了全国人民的眼前,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邱栎在旁边紧张地撕着手指上的死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反应,就在他准备点开评论区的时候,邱栎以倏地伸手把他的手机屏按熄了。

迎上蒋予安疑问的眼神,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这就没什么可看的了,他们又不知道,看了给自己添堵。”然后左右把头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抬手一指桌子上高高摞起的案卷,僵硬地转移着话题:“那个还有活要干呢,我们等会儿收拾一下去找他们供应商的负责人?”

蒋予安此时脑内已经在想象那些话的样子了,也许会骂他不要脸,也许会骂他恶心,也许会诅咒他去死。仅是想象他已经可以发觉自己的喉头好像有些发紧,他不知道当他真的看到那些阴狠,恶毒的词句时自己是否能接受。

虽然之前类似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但他当时是站在‘警察’这个群体里,而现在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了风口浪尖,仿佛下一秒数米高的巨浪就要将他淹没。

邱栎不安地咽了下口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有继续的动作,蒋予安也就这么看着他,眼睛里被许多不知名的情绪充斥着。既有对发帖者断章取义的愤怒,也有对未来的不安,以及——浓郁的悲伤。

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钟后,蒋予安率先妥协,低着头将手机收起来,深吸了几口气,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了往常那副表情。蒋予安发现周围一圈人都在同情地看着他,挠挠头故作轻松地说:“我没事啦,不过是网上的几个句子罢了,伤不到我的。咱们怎么说,我和邱栎先去酒厂?”

张清韵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眼市局大门的方向,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大家都知道——蒋予安已经不适合外出调查了。他的名字他的长相,被钉在每一个看新闻的人心里的通缉令上,就算什么都没做可能还是会出事。

蒋予安也反应过来了,于是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着邱栎放在桌子上刚泡好的茶低头喝了一口,尽管这一口茶的时间并不长,但成功地隐去那一瞬间情绪的外溢。然后蒋予安抬起头笑着对大家说:“哦——太好了,我白得一天不用出外勤!开始摸鱼!”然后把下巴放在保温杯上,做出一个享受的表情。

但此刻他表现得越是无所谓,大家反而越难以心安。张清韵走上前吞吞吐吐地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被蒋予安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直接打断了。他咧着嘴强迫邱栎和他对了个拳头,就像他们往常做的那样,然后看似毫无波澜地说:“真的没关系啦,我白得假期我还很开心呢,你们也知道我平常就不喜欢看微博这些的——所以现在麻烦大家快快抓到那个凶手,那关于我的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然后两手一摊,环视了围在他旁边的一圈人。

被他这么一说邱栎才真的来了干劲,二话不说拽着马骋就走了,连外套都是马骋帮他带上的。走到门外了,邱栎才狠狠咬了几下后槽牙——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蒋予安装出来的笑到底有多勉强。他不明白为什么像蒋予安这种烂好人都能摊上这种事,就算他邱栎摊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生气。

出市局大门的时候还有不少记者在门口蹲守,看警车出来立马就围了上来,就像看到了腐肉的苍蝇。邱栎本来就一肚子气,根本不惯着他们,踩油门的脚松都没松,按着喇叭就冲了过去。事实证明这些记者拼命但也还是惜命的。

一路上马骋这个三棒子打不出屁的典范话都耐不住多起来,里里外外全是骂无良媒体和键盘侠的,他能算是事情的亲历者,他比任何人知道这照片拍的有多离谱。他很想站出来告诉所有人蒋予安不是那样的,但是现在还不行。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抓到凶手,给公众一个交代,到时候再澄清虽然不能说百分百,但肯定会比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去澄清来得管用。现在时间变成了关键,一天抓不到凶手,蒋予安一天就得在热搜上挂着,下一天热搜,他们只手遮天的形象就更深入一分。

邱栎紧抿着唇,脚下把警车油门踩得飞起,马骋在旁边提醒他超速他都没能收住。就像他这么把警车当飞船开,两人没多久就到了酒厂。

酒厂的负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态度很好,点头哈腰地将他们带到了管人事的主任那。主任年纪不大,眼镜松松地架在鼻梁上,一张过目即忘的脸,看起来像某个游戏里没什么用的npc。

那主任一见他们腿都软了,颤颤巍巍地半天说不出话。邱栎以为是今天自己的表情过于吓人了,于是尽力舒展眉头给摆了个好脸色,缓声道:“你别紧张,我们只是想要一下你们这10月8号那天离职的搬运工的信息,你调出来就可以了。”

主任额头上都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抖得像筛糠,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邱栎就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问,直到最后主任甚至带上了哭腔:“我...我...那个今天实在是不行...”邱栎看他这样子感觉事情不妙,把脸一沉,怒呵道:“不行什么?你搞清楚这是杀人凶手,你现在不说就是包庇罪,要不和我去审讯室说!”邱栎有意吓他,话说得绝,甚至没说‘嫌疑人’直接用了‘凶手’。

被他一吓,刚还忍着没哭的主任现在直接哭了出来,他应该是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的,倪娜的事情闹得太大了,现在警察来要人大概率就是凶杀案嫌疑人,丢了人还丢了线索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主任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涕泗横流地死死扯住邱栎的裤腿哀求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当时应聘的是日结工...所以...没...没登记信息,我...我也没想到他敢杀人啊...警察同志...”

旁边的负责人都看呆了,慌张地不知道该骂地上的主任还是该拉住看起来快要发疯的警察,他知道有时候下面的人可能会招人不走公司帐吃点回扣,但没想到好死不死这么巧在这个关头出问题了。

邱栎听他说什么都没登记,脑子嗡得一下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往上涌。

“你说什么?你不知道日结工也是要登记身份证的吗?!”邱栎一把拽着主任的领子直接把他提了起来暴怒着吼道,目眦尽裂几乎要贴在主任的脸上。主任立刻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挡在脸前面,嘴里还在不停地道歉着,邱栎虽然生气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直接动手,只是冷哼一声放了手。

如果换在平时他根本无所谓找多久,没信息就找人画个像发个通缉令,慢慢抓呗。但现在不可以,现在一分一秒都是在拿蒋予安的名誉和前途赌,找了这么久,就这么一条线索,难道又要断了吗?

想到昨天自己那句开玩笑的话,邱栎只觉得气郁攻心,直接给了自己的乌鸦嘴一巴掌。

他妈的嘴怎么那么碎呢,说点什么不好!

马骋被他的自残行为吓了一跳,赶紧上来拦。但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后悔的时候,邱栎重重按了两下太阳穴,重新回归理智,向马骋表示自己没事。然后拧着眉指挥马骋把主任架起来,自己则从办公室接了杯水放在主任的手里,冷冷地说:“你稍微冷静一下,我需要你回忆这个临时工从来报道到离职期间发生的所有事,如果你提供的信息足够我也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

这主任的胆子属实是不大,而且智商看起来也不高,这件事就算他没登记警察也怪不到他头上,顶多拘留几天罚点款,但他怎么就已经吓成这样了。

或者——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主任颤巍巍地端着水杯往嘴里送,喝了一半漏了一半:“他..他叫小冯,具体啥名没说,他说他们村里人都叫他疯蛋儿,我们也这么叫就行。...小冯来的时候和我说,说...说他在家里那边犯了点事,说让我给他个活干只要50块一天管饭就行...这...我当时以为他顶多就是偷了点东西什么的,哪能想到他胆子那么大啊!”主任越说越激动。

有前科?那DNA为什么没验出来,难道是他之前还犯过没被查出来的案子?

邱栎冷着脸敲了敲桌子,示意他继续说。

“他,他在我们这的时候话不多,他只是比较讨厌女人...就是那种穿得很骚的女人,每次搬货他遇见都要在旁边骂几句。有几次..有几次还被顾客投诉了,然后我们就把他调到后舱了!这次他去九日是因为那天刚好请假的人太多了...就...就让他顶上了。“主任断断续续地说着。

怪不得他怕成这样,这主任怕是还没完全说实话,大概率他收留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个八□□九——这个小冯身上怕是背着更严重的事,但还是架不住金钱的诱惑。搬运工是非常辛苦的,江邬市的人工也贵,普通搬运工的日薪大约在400-600元。所以只要这个小冯多干一天主任就能多拿三五百,但他可没想到自己为的这几百元成为了警察追逐真相路上最后的绊脚石。

邱栎感到一阵悲哀,吸了吸鼻子继续问道:“他有说过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吗?或者有没有提过他以前的朋友,同乡之类的人?”

主任已经将纸杯的边缘咬得坑坑洼洼了,但还是为了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继续咬着同一个地方,眼神仿佛无法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超过半秒,来回地乱颤着。想了许久还是没有结果,只能绝望地摇摇头,说:“他什么都没说过,我...我就也没问。”

邱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平稳情绪,正打算继续问时,主任仿佛想到了什么激动地说:“老赵!赵阔和他关系还挺好,每次干活都是一起的,你们去问问他!我..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找他!”说着就站了起来,水洒了一地也没心思弄干净。旁边的负责人早已经撤到门外去了,这会儿已经找人开始写主任的辞退信了。

邱栎没说话,后退几步让了个位置,然后将头小幅度地向门口摆了一下,让主任在前面带路。主任诚惶诚恐地迈着小碎步走在前面带他们来到了仓库。他说的那个赵阔正在忙着搬货,主任赶紧跑着去把赵阔叫了出来。

赵阔四十上下,明明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但却一脸的阴郁,人比较瘦,脸两侧都有些凹陷。邱栎上下打量了一下赵阔,用眼神询问着主任,这不会也是你便宜雇来的吧?主任闪躲着眼神不敢和他对视。邱栎咬咬后槽牙心下了然。

赵阔比主任还难搞,像个大龄自闭儿童,对警察问的所有问题视而不见,最后在另一个工友的帮助下才勉强套出点些有用的信息。

疯蛋儿是他本人名字的谐音,至于究竟叫冯丹、冯蛋、还是冯胆就不得而知了。小冯是从北方过来的,说口音好像是西北那边的。问了一上午,目前能得到的线索就这么多了。

“行了,”邱栎开口阻止还在尽力询问的马骋,“回吧,带两个经常和冯蛋一起干活的回去,找技术人员画像。”

马骋收起笔,应了一声,点了两个刚才询问过的工友,又回头和负责人交代了几句,最后还把那个主任也一起带回去了。小警察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已经很有成熟刑警的样子了,跟着支队虽然累,但确实很能锻炼人。

市局傅队办公室里,蒋予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傅峰的办公桌前。

“予安啊,我知道遇到这种事情你也不顺心,但是现在我们必须要做个样子,不然你看市局前门后门围得水泄不通的全都是人。”傅峰说着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这样,但今天一早就已经被局长按着头催他解决,他也没办法,“那围的现在已经不仅是记者了,还有普通群众。停职只是做给外面看的,你就算休息休息,你看你来我们支队多久没休息了,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傅峰苦口婆心地劝着眼前这个看似温和实则倔强的年轻人。

蒋予安是他一手带大的,是他亲自从分局要来的人,他什么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要说今天这事全局上下没有一个是相信的,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民众不信。而他们做警察的最怕的就是民众不信任,所以就算众所周知的事也要先装模做样调查一下,然后多拿点证据让他们根本没法反驳才能彻底堵上那些人的嘴。

真要论起来,几张照片,一段视频真的可以证明什么吗?什么都证明不了,要是真把一个表情当证据拿到法庭上去,法官不把你踹八百个来回带拐弯的都算他下手轻了。但就是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更能激起大家的情绪,由此联想到自己,联想到种种不公,最后满腔愤怒难自抑,于是舆论便如山倒全部压在蒋予安身上。

蒋予安已经就这么站在傅峰的办公室半小时了,也不说话就低着头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雕像立在那岿然不动。许久,傅峰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你回去吧,正常上班,我去和上面说。”蒋予安才终于挪动了脚步,向傅峰浅鞠了个躬,离开了他办公室。当关上门的那一瞬间,蒋予安的眼眶终于失守了一秒,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了下去,悄无声息地在地板上绽开了一朵小花,随后又消失不见。

蒋予安暂时没有离开,想在外面缓缓再回办公室,结果就听见门后傅峰打电话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我的人我不知道吗?...他不可能的!...出事我担着!...我知道...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我会辞职。”听见最后一句话蒋予安一下慌了,心脏杂乱无章的跳着。

良久,和两个领导吵完架的傅峰瘫在椅子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拿起茶杯吨吨地连灌了好几口,然后打开手机准备找下一个领导吵架,刚打开手机就看见蒋予安五分钟前发来的消息——傅队,我明天会休息的,您让他们发停职调查的公告吧。

傅峰紧紧地握住了手机,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但心中的郁结却是无法舒缓的。

这事搁谁心里都得是个结,尤其是出了名护犊子的傅队,能不难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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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
连载中禾三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