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一阵哄闹,人群喧闹和马蹄踏过的声响不绝于耳。
“外面是怎么了?”洛晚问。
棠梨将窗棂放下些许,吹进屋内的风雪小了点。
她耐心道:“前日锦西城被北朝大军攻破,想来今日应是迎接新主的日子。”
棠梨虽然感到困惑,小姐自今日早晨醒来就十分健忘。
不过在心里,棠梨偏袒地为她贴上了贵人多忘事、不拘小节的标签。
毕竟,棠梨还要靠她为真正的小姐报仇,自然要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洛晚把玩着手里的白玉茶器,指尖轻敲杯身。
原来时间线在这儿。
泗城有位富商丢了件宝物,上面记载了许多疑难杂症的诊治方法,富商妻子性命垂危,遂高价请江湖中人找寻。
富商描述当日抢夺宝物之人,身着云鹤暗纹夜行衣,据听雨楼哑声密书记载,此暗纹来自北朝首辅——沈家。
沈宰相只有一独子,正在西凉作质子,为夺取医书,洛晚与楚凛便以其性命要挟。
楚凛以铁箭将密信射向沈府大门牌匾:三日内交出医书,否则西凉令郎白骨,当与黄沙同葬。
而后被楚凛用几两碎银打发的呆头小乞丐,捧着一染血里衣跌撞穿过长街,送去沈府,那是沈夫人送别儿子时亲手所做。
与此同时,一直在西凉紧盯宰相独子的洛晚,偶遇病入膏肓的茶商之女池绾绾,洛晚一直缺个身份隐藏自己,于是与之达成交易,她替代池绾绾身份,交换是为其报仇。
今日楚凛来信,沈府派人谈判,地点就是她现在所处的锦西城。
窗外的喧嚣声愈发鼎沸,将洛晚飘远的思绪拽回。
此刻,锦西城所迎的新主,那位日后君临天下的帝王,现在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番出征,锦西城便是他攻克的最后一座城池。
洛晚依稀记得,待年关王军凯旋,这位少年将军便要凭赫赫战功封侯拜将。
听雨楼哑声虽掌天下秘事,却也没有这位少将军后来为何叛国的只言片语。
待其黄袍加身,收拢听雨楼后,更将生平事迹尽数毁去。
洛晚放下茶杯,道:“去看看吧。”
上一世他破的最后一城也是锦西城,那天早晨也如今天,阳光明媚飘着小雪。
但洛晚没有在意,也没有跪迎。
没人会预料到一个臣子会称帝。
见洛晚走到院内,棠梨急忙从妆奁中取出面纱追上前:“小姐体弱,又因女儿身,卖茶行商和外出见人时常常以纱覆面。”
洛晚脚步微顿,接过面纱轻覆于脸,在脑后随意挽了个结:“可否?”
棠梨仔细端详,这才满意颔首。
随着“吱呀”一声,斑驳的院门被缓缓推开。
长街两侧早已挤满人群,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瞧见没?这可是北朝精锐之师。西凉云国气数已尽,归顺北朝才是明智之举。”
“听闻这次北朝主帅连克七城,要我说城主早该献城投降,平白折损那么多粮草兵马...”
“正是正是!”周遭百姓连声附和。
“跪——”仪官洪亮的声音每隔百米便响起一次。
洛晚抬眸远望,只见执戟甲士将百姓阻隔在街道两侧。
百余丈外,黑压压的人群已如麦浪般次第跪伏,恭迎新主入城。
随着铁蹄声声逼近,这道人潮组成的波浪正向着她所在的方向层层推进。
“跪——”仪官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马蹄声渐近,洛晚听着青石板上清脆的蹄音,王军队列已近在咫尺。
忽而呼啸北风骤起,卷走了洛晚面上的轻纱,洛晚伸手去捉,却只抓住几片雪花,素纱翩跹,最终飘落在长街中央。
洛晚目光追去,落在那匹赤色骏马的铁蹄之下。
只一眼,她便认出这是匹难得一见的西域烈马。
马背上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轻扯缰绳,那烈马乖顺地改了步调,轻纱瞬间被踩进泥泞。
洛晚倏然抬眸。
他和洛晚想象中的不一样,很不一样。
不是从军将士五大三粗的凶相,少年疏容朗目,一身玄甲,外罩墨狐大氅,唇线紧抿,他视线冷冷扫过洛晚,并未停留。
身后棠梨倒吸口凉气,急扯洛晚衣袖。
洛晚随众人缓缓屈膝,却见少年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添几分讥诮。
王军队列渐远,洛晚望着那道挺拔背影若有所思。
待仪官再喝“跪——”时,她眉梢微扬。
冷傲孤绝,不可一世,睥睨众生,原来帝王之相在江辞尘年少时已锋芒初露。
院内树枝上积满了雪,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折断,那青梅依旧倔强地挂在枝头,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回到屋内,棠梨接过斗篷后将其搭在木施上,洛晚坐回窗边罗汉床上。
棠梨走过来,轻声道:“小姐,这茶都凉了,我换一盏吧。”
洛晚“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不多时,棠梨换了一盏热乎的普洱熟茶,叮嘱道:“小姐别多喝,不然晚上容易失眠。”
“无碍。”洛晚道。
反正今晚她也没打算睡觉。
与沈府的谈判,就在今夜。
棠梨镇定了好一会,提起方才在跪迎北朝大军的场景:“刚刚可吓死我了,我以为士兵会把我们关入大牢呢。”
洛晚闻声瞧向棠梨,问道:“为何?”
“小姐您刚刚没注意吗?”棠梨惊魂未定:“马背上的那人看过来时,那眼神,吓人得很。”
“害怕了?”
棠梨蹲下身摆弄着火炉,撇撇嘴坚定道:“不怕,我就是担心我们死了,没人能帮小姐报仇了。”
说着眼眶里蓄满了水盈盈的泪珠。
她的小姐,这一生过得太苦了,四岁丧母,十岁被姨娘驱赶出府。
颠沛流离的生活过了五六年,好不容易凭借自身才学,将茶商之路在各国内打通。
却又恶疾缠身,死在了离家千里的塞外,连最基本的衣冠冢都是随手立的。
屋内有片刻的寂静,洛晚从来不会做安慰人的事。
徒有其表,治标不治本。
她既答应帮池绾绾报仇,就不会食言。
洛晚端起茶盏倒了杯茶,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多添点炭吧,今晚多半会下雨。”
边喝茶边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灯火长街。
待天空泛起墨蓝色,灯火长街暗了,竟真的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
洛晚一身墨色夜行衣紧裹身躯,窄袖收腕,腰间以玄色革束起。
半幅黑纱自鼻梁蒙至下颌,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脑后青丝全部绾成男子式样的圆髻。
洛晚瞧着眉头紧锁的棠梨,一时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清在哪。
嘱托道:“记得烧壶开水。”
棠梨点点头:“外面雨雪寒凉,小姐早去早回。”
上一世不曾留意,然而交易最后的结果表明,棠梨的担心并非多余。
听雨楼分为牵机,治病炼毒;哑声,贩卖情报;判官,专养死士。
死士分为一阶、二阶、三阶,一阶为最低等,一阶是成为死士的最低门槛。
成为死士有资格挑选副手,副手称为“影子”。
听雨楼绝大多数死士在外生死十余年,也不过只是二阶,少数在成为二阶前就丧命了。
升为三阶才有资格挑战楼主,取代楼主,继而登上楼主之位。
而洛晚是听雨楼近百年唯一一位,刚出楼就是二阶的死士。
洛晚的天赋,也成为那次她轻敌的导火索。
与宰相府所派死士的交锋,竟让她差点儿死在锦西城。
明暗相隔,抬头可以看见被摇曳火烛映在纸窗上的身影,来人谨慎地带了面纱斗笠。
洛晚指尖轻抚过腰间皮鞘,深吸一口气,丹田内力如春溪破冰般奔涌而起,足尖发力时,脚边青石板上三两枯叶被震飞,左手在窗框上一搭一按,右手将雕花木窗无声打开,蜷身翻入。
烛光照亮她半边身影,桌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似乎对于她的行为早有预料。
夜行衣上滴落的雨,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你主子打算怎么做?”洛晚变了声。
男子未答,指节摩挲着杯沿,釉色天青衬得他指尖如玉,还饶有闲情地沏了一杯茶给她。
洛晚只觉得可笑,俩人分明都以面纱掩面,还要装模作样地在这喝茶。
“药书,不给。人,你们也休想动。”男子声音低沉。
“那没什么好谈的,”洛晚转身走到门槛处,撂下一句:“等着给沈之砚收尸吧。”
背后骤然一阵气流鼓动,男子手中茶盏突然炸裂成三片,最大那片瓷刃挟着破风声直取她后脑,余下两片却呈犄角之势封住左右退路。
这情形,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洛晚抬脚踢飞那一片直取后脑的瓷刃,另一片瓷刃从她后脑至耳边擦过,被割下一缕的碎发,缓缓落至地面。
男子嘲讽道:“竟真是个女子,听雨楼惨淡成这样了。”
洛晚侧头,面色淡然道:“阁下怎得认为,听雨楼的死士必须是男子?”
面纱斗笠下的人轻笑一声,没有继续无意义的话题,转而道:“抓住你,问题就解决了。”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刹那间的惨白将屋内对峙的身影照得透亮。
三根银针从洛晚袖口飞出,三缕寒光却呈“品”字形直取男子咽喉。
男子左手突然拍向紫檀桌面,整张案几“咔”的一震,茶汤在盏中惊起半寸涟漪的刹那,借力腾空而起,带起的风压得烛火骤然矮下半截。
他凌空拧腰,皂靴尖踢向三根银针,被踢中的银针变向射向雕花窗棂,三枚针几乎同时钉在窗木上。
洛晚的视线突然凝在男子的皂靴上,靴筒翻折处露出一道暗纹,玄色丝线所绣,做工精良,绝不是普通死士可以穿的。
她想看看,这面纱斗笠下的人是个什么角色。
电光火石间,洛晚手持短刃已刺向他。
雷声再次碾过屋檐时,洛晚的剑已刺到第十六招。
雨滴顺着斗笠滑下砸在青板石上,洛晚的剑锋划破雨帘,直取男子的斗笠,这一剑极快,剑刃割开雨珠,溅起细碎的水雾,在昏暗的夜色里映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男子身形微侧,斗笠边缘的轻纱被剑气掀起,如流云般翻飞,旋转着落进泥泞的雨地里。
雨幕中,依旧未见男子真容,一张银质面具覆在他面上,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冰冷的金属在雨水中泛着幽光。
雨水顺着面具轮廓滑落,洛晚目光落在他白皙的颈侧,寒雨夜月下,显得格外禁欲。
“嗖——!”
箭矢撕裂雨幕,如一道黑色闪电,狠狠钉入洛晚的右肩,剧痛炸开的瞬间,她闷哼一声。
男子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毫无征兆地翻掌拍出,洛晚猛地抬头,仓促抬臂格挡——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雨中炸开。
掌力穿透肌骨,震得洛晚呢踉跄后退两步,男子倏地掠上高墙,靴尖轻点飞檐,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连绵的屋脊之后。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男子立于屋脊之上,玄色衣袍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
他抬手抚上面具边缘,指节在银质冷光中显得格外苍白。
面具被摘下的瞬间,夜风卷着碎雪掠过他的面容,一双如墨般深沉的桃花眼富有极强的侵略性。
“为什么放箭。”他问。
青衣少年收起弩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杀了他,难不成你真想被揭下面具?”
江辞尘充耳不闻,只道:“她绝不止二阶。”
他与听雨楼的三阶交过手,今日的死士至少三阶。
青衣少年:“烟云阁的情报只有寥寥几句,洛晚,二阶,影子不详。”
江辞尘偏头看青衣少年一眼,道:“让烟云阁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