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在了自己大婚那一晚。
被未婚夫和他的姘头所害。
到底是她嗜杀成性的反噬,还是毁人姻缘的报应,她分不清。
烛光倒映在剑面之上,剑锋直逼洛晚脖颈,锋刃压进肌肤的刹那,一线殷红缓缓渗出,顺着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
枯枝摇曳,黄叶飘零,天地间一片苍凉。
听雨楼随山峦被笼罩在一层薄雾之间。
楼内红烛高照,锦绣罗帐垂挂,红灯笼被秋风裹挟滚落在院内。
洛晚凤冠霞披,背直挺地坐在圆桌旁的锈墩上,饶是被骗饮下掺有相思子的合卺酒后,仍不见毒发之态。
三月前,楚凛从梧州城带回一女子,称此身唯她不娶,并以十年辅佐不求名利,换洛晚成全他们。
洛晚自是不同意,她不信十年生死朝夕抵不过几月相处,但事实就是如此,楚凛爱上别人了。
于是她以苏清欢的性命要挟楚凛与自己大婚。
如今局面,是她一手促成。
洛晚抬眼看眼前女子,一身粉衣,漂亮明媚,倒也像是他会喜欢的人。
久置深渊的人,怎么会拒绝太阳。
苏清欢道:“楼主应该庆幸,你取我全族性命,而我只取你一人性命,你很划算了。”
洛晚半带轻笑道:“杀了你全族的人不是我,是你身后的人。”
青年身着喜服,懒散地倚靠在门框处,双手环胸,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目光没有离开过持剑之人半分,随意到面前摆着的不是生死大事,只是无关痛痒的屠鸡宰狗。
苏清欢瞬间勃然变色,嘶吼道:“下令的人是不是你!我全族一百七十余人,全部死于非命!像你这种天煞孤星怎么会懂丧失至亲的痛,你蛇蝎心肠,你杀人如麻,你活该众叛亲离!今日只是让你尝尝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味,算是便宜了你。”
活该众叛亲离。
闻言,洛晚神色未动。
只是淡淡道:“啧,一百七十余人,尸横遍野,想来很壮观。没有亲眼见到,有点可惜。”
“洛晚,还记得你的这双手杀了多少人吗?你敢死吗,你知道地下有多少冤魂在等你吗?”苏清欢握着剑柄的五指骤然收紧,“大军压境之时,我父亲为保全城百姓开城投降,最终还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你不会以为依靠朝廷就真的能金盆洗手吧。”
广祐三年春,随着鎏金宫最后一面王旗倒下,三分天下的格局轰然崩塌。
“楼主可想清楚了?”御史道:“收下这令牌,受朝廷庇护,听朝廷差遣。”
“大人放心。”洛晚指尖掠过新制的玄铁令牌,“从今往后,听雨楼只杀该杀之人。”
天下棋局,白子黑子,该不该杀,自然要由执棋者定义。
苏氏全族贩卖私盐、私自开矿、虚报税款、官商勾结,在梧州城一手遮天,致使民不聊生。
真正想杀苏氏一族的不是听雨楼,而是如今的天下共主,大昭云京的那位皇帝。
听雨楼就是那位帝王在暗处的剑。
洛晚看着她没说话,这一眼看得苏清欢眼皮都轻颤了一下。
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给了一个人样貌,还要给她绝无仅有的天赋。
“太多。”洛晚眼底轻蔑毫不掩饰,沉吟道:“不过你是第一个我想杀,却还活着的人。”
“是么,小女子喜不自胜。”苏清欢冷声道。
冰凉的剑刃又贴近洛晚脖颈几分。
“楼主,您该亲自下去给那些亡魂赔罪了——”
洛晚后仰与剑锋拉开差距,一股力量从丹田凝聚,流向指尖,刹那间,中指与食指夹住剑刃。
“咔嚓——”,剑刃在巨大力量下猛然断裂。
在苏清欢话音落下前,洛晚已将折断的剑刃反手飞去,直取苏清欢喉咙。
然而,剑刃被飞来的银针打歪,深深没入屋内木桩之中。
楚凛扣住苏清欢的腰缓缓将她扶稳。
洛晚眉梢微挑,嗤笑一声。
下一瞬,血腥气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涌出,一抹鲜血咳嗽着溢出嘴角,震得五脏六腑剧痛。
“找死。”楚凛怒道。
两步跨近,掰过洛晚的下巴,她有一种下巴要错位的痛感。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他,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苍老的痕迹。
以至于在和楚凛对视的时候,洛晚总是会想起他年少的模样,实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盯着洛晚的眼睛,纵使是这般充满恨意的眼神,洛晚也只觉得他眼睛依旧那么漂亮。
像阳春三月的湖水。
这么漂亮的眼睛骗她,她也认了。
洛晚偏头挣脱楚凛的钳制,下巴来自熟悉指腹的温度渐渐消散,她看向楚凛脖颈处露出一半的刺青,那是听雨楼死士专有刺青,楚凛的刺青在脖颈,洛晚的刺青在后腰。
旖旎、潮湿、黏腻、缱绻。
无数个风花雪月里,他们“坦诚相见”,对彼此刺青位置再熟悉不过。
洛晚觉得凄凉悲惨,十年生死相伴,今日兵戎相见。
沉默半晌,洛晚才缓缓开口,声音含着呕血的嘶哑:“在我的一生中,所有人里,我只信你。”
但你骗我。
“我求你信我了吗?原本不想杀你,谁让你不知死活。”楚凛顿了顿,道:“楼主,命里没有的东西,强求,小心反噬。”
洛晚直视青年的眼睛:“楚凛,我只问你一句,十年,你可对我有过一丝真心?”
楚凛不假思索,冷冷道:“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爱上我。”
洛晚嫣然一笑,是她做自多情,是她一厢情愿,是她执迷不悟,是她毁人姻缘,而今到了自食恶果的时候。
早说你想要我的命我给你便是,十年间无数次出谋划策、舍命营救,我欠你的何止一条命。
她所以为不可割舍的、难以忘却的十年情感,于他而言,可以随意丢弃,这才是她最不甘心的。
相思子的毒顺着血脉游走乃至五脏六腑,所过之处,如烈火灼烧,又如寒冰刺骨,方才强行运转内力更加快了毒发。
冷汗顺着洛晚的鬓角滑落,浸湿了衣襟,此刻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楼主可知,这剑上淬了‘见血封喉’。”苏清欢轻抚上剑脊,“剧毒,一旦经伤口进入血液便可致命,药石无医。”
寒光直直刺向洛晚心脏,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
洛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刺进胸口的是楚凛的佩剑,剑穗还是她所赠。
“噗——”
鲜血瞬间涌出,鲜艳的喜服染上更深的红。
她能感觉到剑刃的冰凉,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再也没有力气去伪装体面。
在沉重的眼皮阖上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楚凛,青年眼眸深黑如潭。
算了,洛晚想。
我死后,你爱娶谁娶谁。
洛晚闭上了眼,两行清泪顺脸颊滚落。
黑暗中,洛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夜晚,混身沾满泥浆的洛晚看到一个少年。
少年对她笑,向她伸出手,清朗如玉的声音未脱青涩,他道:“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楼主。”
那是少年楚凛成为洛晚副手后说的第一句话。
苏清欢将剑拔出,鲜血溅在脸上却浑然不觉:“如此心狠手辣,怕是到了地狱也是个恶鬼。小女子会在您死后日日为您‘诵经祈福’的。”
她一字一句道:“愿楼主永世不得超生。”
乾元三年,听雨楼第十三任楼主,年二十四,在位四年,亡。
雨滴穿破薄雾,从天际坠落,沿檐角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听雨楼孤寂落寞。
原来从爱到恨,只需要一场雨的时间。
有传言说听雨楼第十三任楼主死后,那一任副官疯了。
他亲手斩下心上人的头颅悬于城门上,而后抱着楼主尸身一路西行,用尽天下奇香使尸体不腐。
此后长风沛雨,艳阳明月,再没人见过他。
*
又是一年冬雪时,窗外飞雪纷纷扬扬,仿佛要将所有过往都掩埋在这片洁白之下。
洛晚静静地坐在窗边,手边是一盏温热的茶,茶香袅袅升起,与窗外的寒意交织,透过半开的窗棂,她的目光落在院中那株青梅树上。
她用了多久才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一炷香又或是一个时辰。
“棠梨,今年是哪一年?”洛晚询问屋内侍女。
棠梨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绿色毛绒斗篷,轻轻盖在洛晚身上,道:“小姐怎么连这个也不记得了,今年是祯治二十一年。”
祯治二十四年北朝新帝即位,改年号广祐。
广祐三年三国鼎立、割据天下局面结束,云国统一天下,改国号大昭,年号乾元。
洛晚缓缓抬起手,指节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白皙细腻,没有经年握剑留下的老茧。
她怔怔地望着,十六岁,原来是这样年轻。
许是苏清欢的诅咒真的灵验了。
永世不得超生,她被困在了这一世。
洛晚忽然低低地笑了。
那他们不倒霉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