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上一世的记忆,但身体却是十几岁,不及上一世的巅峰时期。
否则今日,她早就揭下那人面具了。
箭尾的靛青翎羽在雨中颤动,洛晚咬紧牙关,左手攥住箭杆。
“咔嚓!”
脆响刺破雨幕,箭杆在她掌中断作两截。
这一箭,记下了。
上一世藏在暗处的人没有出手。
这次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射中她,偏是要在她准备揭下男子面具时动手。
既然已知他是沈府的死士,那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非要带着面具。
夜雨渐歇,在洛晚推开小院的柴门前,门被院内的人打开。
月光穿过潮湿的夜色,将那道蓝紫色身影勾勒得清晰如梦,少年鼻梁高挺的异族轮廓在夜色中格外深邃。
“你……”楚凛喉结滚动,目光从她惨白的唇移到血肉模糊的右肩。
握在门框上的手指突然收紧,青筋在白皙手背上蜿蜒如枝。
洛晚下意识地看向他,原来岁月也蹉跎了少年,很多年后的他其实和现在有很大不同,只不过她一直没有发现。
她原以为再次见到楚凛时,一定会立刻杀了他。
但看见少年琥珀色的瞳孔时。
她心软了。
他们纠缠了太久,那些月光下重叠无数次的影子、近距离交错无数次的呼吸,像树缠绵的根,贯穿心脏,连遗忘都是奢侈。
她恨楚凛,因为没有办法释怀楚凛前世所做之事。
她爱楚凛,所以无法对年少的他痛下杀手。
这份矛盾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如同笼中之鸟,不得自由。
即使重来一次,洛晚也觉得不会有完美的结局。
树上的叶子,枯败得太缓慢。
檐角最后几滴宿雨落下,在他们之间的青砖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洛晚掠过楚凛径直向前走去,染血的衣袖擦过楚凛抬起的手臂,蓝紫色衣料上暗绣的莲花纹被蹭上一道猩红。
“小姐,你回来了。”
棠梨顶着眼下的乌青小跑出来,在看见洛晚右肩的一片暗红后突然捂嘴惊呼:“啊——”
洛晚将折断的箭杆扔给身后的楚凛,问棠梨:“热水准备好了吗?”
棠梨捂着嘴拨浪鼓似的点头。
她虽然知道眼前人,并非安分守己的普通人。
但这却是她第一次见洛晚带血,她这辈子第一次见一个人流这么多血。
不多时棠梨端来一盆热水,盆沿搭了张毛巾,火炉将屋内烘得温暖舒适。
洛晚坐在榻边,上面衣服被剪烂,只剩件裹胸。
楚凛在为她拔箭。
楚凛的指尖刚触到那支没入她肩头的箭矢,洛晚身子轻微颤了下。
楚凛左手压住她单薄的肩,右手握住箭杆,分散洛晚注意力,“听说锦西城知味斋的糕点天下闻名,我买了一盒,你等会可以尝点。”
洛晚看向窗边罗汉床炕几上的精致木盒,她记得上一世看见这盒糕点已是昏迷数日醒来,糕点发霉被棠梨拿去扔的时候。
箭头发出一声血肉分离的黏腻声响,洛晚嘴唇被抿得发白,楚凛将箭头扔入盆内后取过酒壶,将烈酒轻浇在伤口上。
楚凛将伤口包扎好后,抬手揭下洛晚脸上的面皮,诚恳夸奖道:“易容术有进步。”
随后将糕点端来递到她面前,笑道:“奖励给阿晚。”
洛晚抬眸,正对上楚凛那双漂亮得近乎妖异的眼睛。
“你的佩剑呢?”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问今日的天气。
楚凛没有迟疑,解下腰间佩剑奉上。
剑鞘上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洛晚指尖微颤。
就是这把剑,曾经贯穿她的心脏。
“铮——”
剑刃出鞘的寒光映亮她冰冷的眉眼。
电光火石间,锋刃已没入楚凛右胸。
其实这一剑不深,洛晚手下留情了。
她没即刻要了楚凛的命。
既因心底那一丝不合时宜的柔软,更因她需要这个助力登上楼主之位。
爱恨虽然纠葛洛晚内心。
但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该做的是什么。
宽恕从不在她的考量之中。
待医书到手,待池绾绾大仇得报,待她登上楼主之位。
这笔血债自当清算,连带着苏清欢的那份一起。
棠梨脸色煞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小、小姐……”
楚凛眉心微皱,哑声道:“出去。”
“是。”棠梨应声,立刻出去守在门外。
洛晚拔出剑刃,若无其事道:“锦西城战火连绵,知味斋的糕点依旧可以做得如此精致。”
“王朝兴亡……”楚凛声音低沉:“苦的从来都是底层百姓。”
达官显贵依旧活得潇洒自在。
她看着楚凛熟练地为自己止血,动作利落得像是演练过千百回。
忍不住问:“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刺你?”
楚凛包扎的动作顿了顿,道:“我是你的影子,你不开心刺我一剑又如何,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会给你。”
骗子。
又是这样,洛晚心下冷笑。
上一世的她怎么能想到,这样的楚凛会为另一个人而杀她。
楚凛,看似温顺实则比谁都狠心。
既然他不纠结,洛晚索性也不在意。
她看向盆内箭头,问:“能看出这支箭出自哪里吗?”
楚凛道:“一支普通的箭,北朝军中最低级的卒都能随意用两支。”
洛晚预感今日与她交手的人绝不是普通的死士,或者说拥有如此实力的人绝不只会是个死士,躲在暗处的人早就可以下手,偏要等到她挑开男子斗笠后。
洛晚将今日交手细则告知楚凛,然后道:“沈府的人既要医书,也要保全沈之砚。”
毕竟沈之砚是沈宰相唯一的儿子。
“是沈墨的做事风格。”楚凛像是早有预料,“西凉传来消息,沈之砚已经离开西凉在回北朝的途中了。”
“真是快。”洛晚惊讶,“西凉竟然愿意放人。”
他们与沈府对峙不过三日,沈之砚便悄然返回北朝。
如今北朝国势日盛,西凉日渐衰颓。
西凉此番失了质子,无异于自毁屏障。
细究其中缘由,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北朝早有预谋要迎回沈之砚,他们恰逢其会;
二是北朝与西凉暗中达成某种交易,令西凉甘愿放虎归山。
“沈之砚这西凉质子也做了十年,回去也在情理之中。”楚凛思索道:“还有一事,楼里给昙音下了份任务。”
昙音,这个在听雨楼与她势同水火的对头。
听雨楼的规矩,每三年遴选一批死士出楼,昙音恰是早她一届的前辈,如今同属二阶。
可是,听雨楼从来都只需要一个天之骄子。
记忆中的画面骤然清晰:那场楼主之争的最后,昙音七窍流血地跪在她面前,经脉尽断的躯体不住颤抖,混着血泪的面容扭曲着哀求。
以前还真是又狠又疯,洛晚自我反省。
前世与面具人交手重伤昏迷后,醒来时此事已然翻篇。
既未听闻昙音相关任务,也不知楚凛是如何与听雨楼、沈府周旋医书一事。
洛晚道:“什么任务?”
楚凛道:“截杀沈之砚。”
洛晚眉心微蹙:“沈之砚不能死。”
即使死,也不能死在昙音手里。
沈之砚是洛晚目前与沈府谈判的唯一筹码,如果能绑了,不仅对于谈判有助,更挫了昙音的气焰,沈之砚若是死了,这谈判便无法进行。
“西凉到北朝有三条路。”楚凛在案几上摊开地图。
“一是横穿云国,如今北朝云国水火不容,沈之砚不会自投罗网。那便只剩下塞外和苗疆这两条路,沈之砚一定会从塞外这边走,塞外入北朝必经渭州,渭州守将是沈府门客。”
洛晚问:“你觉得昙音会在哪里下手?”
楚凛沏了两杯茶,一杯端给洛晚,一杯留在手边。
洛晚懂他用意,于是俩人食指轻点茶汤,沾了水珠的指尖同时在案几上划过,水痕蜿蜒成字。
乌潭。
还是乌潭。
乌潭镇坐落于塞外与渭州的交界处,是渭州辖境最偏远的边陲小镇。
一旦踏入渭州地界,便是进了北朝地界,即便沈之砚遭遇不测,西凉军也不会舍命相救。
其次,乌潭镇偏远,渭州军未必能及时赶到。
楚凛抬眼看向洛晚,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洛晚看了眼微微泛起鱼肚白的天空,道:“即刻启程吧。”
“那她呢?”楚凛指了指此刻守在门外旁,时不时打个盹的棠梨,“这种事还是让她避开的好。”
“她不去。”洛晚没有犹豫,“棠梨天亮就回京师,还要安排辆马车。”
她既顶了池绾绾的身份,自然要将这个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棠梨随着俩空马车回泗城证明池绾绾已回京师,而洛晚要去乌潭镇。
楚凛了然:“好,我会安排。”
*
北朝的大军并未在锦西城久留,第二日一早就离开了,又是浩浩荡荡的场面。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进室内时,洛晚推开窗,瞧见楚凛正从墙头翻进来。
他也看过来,忽然就停在墙头,半蹲着,随即从枝头折了枝了青梅,跳下来。
少年乌黑的长发间缀着细碎的银饰,随着他的动作泠泠作响。
楚凛走过来,在雕花窗棂外站定,递出青梅:“送你。”
他隔着窗棂将梅枝递来,眼底映着熹微的晨光。
这般把戏,不过是日后欺骗的开端罢了,但鬼使神差间,洛晚还是抬起了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梅枝的刹那,楚凛倏然收手,梅枝在他修长的指间灵巧地转了个圈,含苞的花萼轻轻擦过洛晚指腹,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待她回神,那枝青梅已被他藏于身后。
“楚……”
楚凛展颜一笑,从身后取出的青梅被他变成一支通体雪白,在阳光下隐隐泛着柔和光泽的透雕花卉白玉簪。
他问:“好看嘛?”
“好看。”洛晚坦诚道。
楚凛抬手欲将玉簪插入洛晚的发髻。
洛晚轻轻后退半步:“让棠梨先收着吧,现在戴着不太方便。”
方才一瞬,洛晚恶心地想吐,只要是想到自己死的场景,心就绞痛。
恶心楚凛的表里不一,也恶心自己的心软愚痴。
楚凛眸光微动,却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