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记忆开始模糊不清,青春变得不明不白。
我们终究无法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跟时间低头。
世界依旧,覆水难收。
天已经大黑,我走在街上,买了一个不当季的西瓜,路人在骤起的秋风中匆匆路过,有时还要忙着看一眼我手里的西瓜,并抱以此人有病的目光。
没办法,我闺女说什么也要吃。
我的手机响了,短信说老婆带着闺女出去吃饭了,让我自己凑合一顿。
我一乐,摸了摸屏幕上闺女的脸,凑合就凑合吧,谁让我下班太晚。
我拎着半拉西瓜进了一家面馆,面馆里虽然乌烟瘴气,可面的味道的确不错。
老板熟络的跟我寒暄了几句“又这么晚下班啊”,然后我找了老地方坐下。
西瓜放在脚旁,然后被人一脚踢烂,他脚上的力道说不是故意的我还真不相信。
“对不起,我再赔你一个。”那人俯身查看着那半个稀烂的西瓜。
“赔就不用了,这大晚上也没地儿买了,就是我闺女吵吵好几天了。”我也不想过分追究这件事,低头拉过袋子。
“姜伟?”那人的话就像冒着寒气,我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就起了鸡皮疙瘩。
我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瘦削的面孔,像旧时一样,那张面孔会因为寒冷或者局促而泛红。
我不知道彼时他的脸红是因为寒冷还是局促,我张了张嘴,才意识到我半晌没有回应他。
“啊……”我发出了令人尴尬的磕巴。
他生涩的打趣着:“你该不会忘了我叫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孙文泽。”
我一定是疯了,我突然好想,叫他一声副班长。
“你一个人?”他没等我的回答,继续笑着说,“都成家立业了,怎么还过的跟单身汉似的。”
“你也一个人吗?坐下陪我一起吃吧。”我向他身后瞧瞧,看上去他也没有同伴。
“好。”他坐在了我对面,我长吐了一口气,好像从看到他我就忘记了喘气一样。
时间又一次冻结了,我们各怀心事的等着自己的面端上来,他突然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苍凉,像是搅拌着泪水。
我抬头看他,他说,“突然想起了一种味道,把方便面泡在火锅里,一筷子压下去……”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又改口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好像太久了吧……”
“嗯,好吃。”我打断了他的自肯自否,告诉他我没有忘记。
他抿着嘴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动作不利落的拿出烟,然后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
我摸出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同时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打火机,我的手微妙的悬空着,他看了我一眼,放下了自己的火机,我为他打出火花,点燃了他的烟。
烟雾一瞬间虚化了他的脸,他不再年轻了,我知道。
我们不再是十年前的我们了,我知道。
服务员把面端了上来,我佯装抱怨:“怎么这么慢。”服务员见我是老熟人便只朝我嘿嘿笑。
他捻灭了烟,拿起筷子搅和了两下,加了两大勺辣椒。
我提醒:“这家的辣椒很辣。”
他吸了吸鼻子说,“我现在能吃辣了。”他夹起一筷子面吹了两下往嘴里送,火急火燎的还是部队作风。
果然,他立刻辣的咳嗽起来,我笑着把纸巾递给他等他平复。
他擦了擦鼻涕,大口喘息着骂:“好他妈辣……”
我的面还没动,便想把自己的换给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抱着自己的面不撒手,说着不用不用。
“没关系,换了吧,你吃我这碗。”我坚持把面对换,他终于松了手。
他埋头吃了两口面,说:“味道真不错,你经常来吗?”
“经常来,我下班太晚了,我老婆闺女等不了我就先吃晚饭,我就直接来这里了。”
“……嫂子辛苦了。”提及家庭,他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我笑了笑,问:“你呢?有对象了吗?”
“还没。”他低着头,闷声说。
“还没?团里领导不替你着急啊?”
“他们……正替我退伍着急呢,没工夫替我着急这个。”
我怔了怔,扒拉了两下面,没了胃口。
“你要退伍了?”
“我腿不行了,上月体检说我不适合高强度训练了。”他也放下了筷子,再次点起一支烟。
“可是你现在怎么着也是尉官了吧!”
他突然说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
我变了,我自己很清楚,我苍老、冷漠,并早已决定了世故的过后半生。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支烟,有机会看一眼香烟的牌子,已经不是穷当兵的标志了。
我抽起那支烟,回答他:“如果我没变,那就是你变了。”
“哪里?”
“感觉。”
他觉得好笑,揶揄的说:“感觉?你一个半老头子谈什么感觉。”
我突然想起,这十年不只是长在我身上的,我们大概是太久没见,以至于我对一切都日渐模糊,只记得他当年的感觉。
我变成了穷追不舍的一方,我问:“当年我退伍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来送我?”
烟钻进了我的胃,我干呕了一声,把自己呛出了眼泪,可我只顾看着他,甚至没有时间擦去自己的泪水。
他眯起眼睛转开了头,像是在回想,说:“你总不能要求我,永远都在看着你的背影。”
随即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还是那样闪亮,就是这双眼睛让我差点以为十年的时光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他问:“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去看老战友?”
“看过,但是没敢去打扰你。”我的话没底气到近乎嗫嚅。
“哦,”他云淡风轻的点点头,“每次休假我都不敢出门,怕你来了找不到我。”
他注视着我,让我不自觉地泪水决堤。
我的世界轰鸣着,我恍惚看见了我们初见,看见了冲出训练房他近在咫尺担忧的脸,看见了寒冬里伴随着篝火起舞的人群,看见了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大院里相互敬礼,看见了炎夏时分对他说着永远的我。
他却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几近残忍的提醒着我:“又跑神了?”
我的思绪重新回到这个乌烟瘴气的面馆,我的瞳孔重新聚焦,看到他盈盈闪烁的眼睛,他压制着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索性起身出了面馆,我忙跟出去。年纪大了眼眶会变浅的传说是真的,泪腺不听他使唤,他一眨眼,豆大的泪水径直落在了他大衣胸前。
“姜伟,我还是很高兴当年为你送别。”他走了,打了一辆车然后迅速融入了黑夜。
我全身像被拧干一样,那种隐痛让我想大叫。
可我只是回面馆里交了钱,打电话告诉女儿西瓜没买成。
像几年来一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