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谢峙打来的。
他的话很短,也很紧急,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查到凶手了。”
第二句是:“叫江愁眠。”
如遭当头一棒,电话里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玻璃罩,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太真切。
握着手机的手指抓紧,元娥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的人。
男人正站在桌边,给火锅里添加菜料。
水汽从翻腾的锅底里冒上来,变成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爆开。水雾很大,几乎要遮住了他的眼睛,把他的面容掩住。
元娥急促呼吸几下,他站起身,在对方的看过来的视线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也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响声低沉,很假:“我想去上下厕所。”
江愁眠烫羊肉的动作卡住,没说话。
元娥握着手机,通话界面上,显示着刚刚挂断的通话。
他绕过椅子,逃一样地离开这里。
一个多月之前,他见鬼似的要从江愁眠的房子里跑出来。一个月后,他同样要从男人的身边逃离。
不同的是,这一次江愁眠叫住了他。
“我听到了,不用躲着我。”
江愁眠没转过身来,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坐吧,吃完再谈也不迟。”
元娥无心再吃,被迫坐回椅子。
好像为了最后一步,他沉默许久,终于说出口:“警察说你杀了人。”
其实元娥不太相信的,可这时候他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如实说话。
“人是我埋的。”
江愁眠不做掩饰,看起来很坦然。
他说话时没有摆着惯常的笑容。
他不肯笑的时候就不像江愁眠了。
挂在鼻梁上的眼镜不是眼镜,是掩藏淡漠的手段,森然的冷意从他身体深处散发出来,一双深黑色瞳孔没有情绪。
褪去了武装,杀人犯说自己是杀人犯的时候,就打破了那一层不可触摸的屏障。
不知道为什么,元娥并不感到不害怕。
或许是江愁眠的开门见山和坦然,竟然让他慢慢冷静下来,重新拉开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下来。
桌子上是热气腾腾的火锅,羊肉卷在滚烫的汤汁间翻滚,烟雾缭绕,虚无了他们在空中相撞的视线。
“你希望我去自首吗?”
元娥没接话,躲避他的视线。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应该不会有交集才对。”
江愁眠提了提嘴角,没笑出来:“我后来才知道他一直跟在你身边,像条下水道的蛆虫,恶心得要死。如果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会选择毫不犹豫杀了他。”
这根本算不上理由,也算不上回答,万有福死的时候,江愁眠和他根本没有见过面。
江愁眠紧接着又问:“你希望我去自首吗?”
元娥低着头,没有回答。
谁也不想身边的人变成杀人犯,放在元娥身上也无法避免。
他沉默良久,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倒是江愁眠,从头到尾表现得像个局外人。
他非常平静地重新拿起筷子,把沉下去的肉片捞出来,放到碟子里慢条斯理地沾好酱,然后放入元娥面前的碗中。
“吃吧,吃完我就去自首。”
元娥夹起肉片,很慢地放入口中。
这一顿没有人吃出味道,繁重的心思覆上沉重的气氛,元娥吃到最后,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只是压抑地进食。
江愁眠很早就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他吃,直到元娥往肚子里塞入足够多的食物,以至于开始反胃的时候,才伸手按住他的筷子。
“够了,已经够了。”
江愁眠推开椅子站起来,他闭了闭眼,五官被灯光晕出一层朦胧的虚线。
许久,他才睁开了眼。
“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过过一个年。”
江愁眠说话时,眼睛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小时候母亲的精神不好,歇斯底里,过年也只能吃的只有剩饭剩菜。同龄的孩子最期待过年,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过年,我不明白过年和普通的一天有什么区别。”
“等到后来母亲死了,父亲赌博酗酒成性,对我除了打就是骂,身上永远没有一块好地方。”
“我从来没有一次迎接新年的机会,我也不理解学生时代作文里的阖家欢庆。”
“再后来遇见你,”江愁眠偏了下头,突然笑起来,“我才想和你一起过一次年。”
“小娥,我本来想和你过一次年的。”
男人的表情变得很难过,可下一瞬间,他的脸上又突然笑起来。“就这样吧,我已经很满足了。”
元娥被他变化的脸色吓了一跳,一时间也不明白,江愁眠倒底是怎样的人了。
认识江愁眠以来,这个男人的性格变换总是出人意料,元娥有时候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深黑的瞳孔里有什么。
元娥微微垂下眼睫,他看见男人把挂在椅子上的外套拾起来,拿起车钥匙,背对着他道:“走吧,去警察局。”
…………
夜里,警局里的人很少。
元娥站在显示屏前,旁边是不认识的警察,而面前的屏幕里,谢峙背对着站在监控下。
监控的对面,坐着被监禁的江愁眠,他的手腕被拷在一起,脊背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10月26号,万有福死亡的那一天,监控拍到你开车出去过。”
谢峙非常熟练地报出车号号:“A1102,一辆黑色越野。”
“第三天,也就是28号这天,监控拍到你晚上开车往山上去。开了快两个小时的车,我可不相信你只是简单地想爬山。”
“这期间,你以公司的名义订购了一大批双氧水,还购买了一套登山套装。”
“等到购买的东西全部到齐后,你又往返了山里几次,这些监控全部拍了下来。”
谢峙放下资料,用手指点了点桌面,“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没有,情况属实。”
江愁眠坐直了些身体,补充道:“买双氧水是为了消除血迹,登山设备是用来埋尸体的。”
从进入这个审问室开始,他就变得格外冷静,罕见的态度让谢峙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麻烦和自我怀疑。
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么配合的凶手,配合过头以至于谢峙有些隐隐的不对劲。
谢峙对面对这些对于购买的器具的解释,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万有福?”
这个问题元娥不久前也问过,只是这次他的回答很不一样。
他非常平静,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的父亲也是我杀的,用一块肥皂。”
谢峙愣住一刹。
“什么……”
江愁眠继续往下说:“我的父亲是个人渣,打女人,虐待自己的小孩。”
“人们往往没有能力选择如何生,也很少能选择如何死,我在谩骂中苟延残喘地偷生,从没想过要改变什么。”
十来岁的江愁眠对自己是没有任何未来期待的,他觉得有比起没有期待,有希望地活着只会让他觉得生活很难过,只能依靠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依存。
这就像一个很漂亮的泡沫,外力轻轻一戳,就炸裂了。
直到一个读高三的夜晚,他回家路过一户人家。
“屋里很亮,偶尔会偷偷给我饭吃的奶奶给他的孙子缝补衣服。那天晚上的风很轻很好,月亮也很亮,秋天的枫叶从树上飘摇下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可以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
江愁眠停顿住,突然不说了。
“回到家后,我看到他烂醉如泥瘫倒在地上,酒瓶子散落一地,旁边有一摊呕吐物散发着恶臭,那个时候,我突然萌生出一种无聊的感觉。”
“一切都很无聊,烂到顶的家庭,枯燥无味的学校,数不尽的欠款和除夕夜里找上门的□□……每天睁开眼,除了白眼就是暴打,似乎天空永远都是青灰色,黑云不是浮在天上,而压在我的头顶。”
“所以那个晚上我决定杀掉他。这个除了喝酒一无是处的男人,经过周全的准备,终于意外滑倒,摔死在了一块肥皂上。”
“邻居不会同情这个惹是生非的酒鬼,警察也不会多看他几眼,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江愁眠好像很累,头顶是冷调的白炽灯,睫毛下压,在眼底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
“其实也不是一瞬间萌生的想法,很多年的夜晚里我都会产生这种念头,只是在那个夜晚,突然有力气重新审视气起这份心情,于是开始计算从客厅到卫生间的距离,预估肥皂放置的位置,挑选可以完美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时间。”
“因为脑子很好,所以做起来很容易,比在脑海里无数次演练得还要容易。”
江愁眠停顿了下,直直看向谢峙,“对于你们警察来说,很难理解吧,想杀人就杀人了。很奇怪吗?心理有问题的变态杀人狂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扯起嘴角,笑起来:“看人不顺眼,所以就杀了,万有福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谢峙确实难以理解,他目眦欲裂,狠狠骂了声“操”,往面前的桌子踹上一脚,把桌椅横踢倒地。
他走到审问桌前,提起江愁眠的衣领。
字从牙齿里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我确实不理解,不过你也罪有应得,像你这种人渣,还是待在牢里好好度过你的人生吧。”
谢峙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怕自己冲动,忍不住给这人渣来上一拳。
他走出审讯室,把门甩上,发出一声“嘭”的巨响。
…………
监控器外,元娥耳边突兀响起一道声音:
【1102号玩家,请提交凶手名单。】
第一次出现的副本系统是一道冷淡的女性声音,充斥在房间里每一个角落。
身边的警察似乎没听到这道声音,只是站起身,迎向冲进来的谢峙。
元娥也站起身来,视线扫过大厅的天花板。
2928:【您准备好提交答案了吗?】
眼前凭空悬浮着一道电子屏幕,输入条框后有一个“确认提交”的按钮。
如今凶手抓捕落网,正坐在审讯室里,可临近任务结束,元娥却犹豫起来。
他转过头,看着频幕上的男人。
江愁眠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灰色的压抑房间让罩在他身上的光色森冷,他一直低着头,这时突然抬起头来。
隔着监控,元娥好像和江愁眠对视了一下。
他恍惚了一下,只以为是错觉。
直到男人用双手摘下眼镜,笑了一下,嘴角微动。
元娥瞳孔微缩,正巧走过来的谢峙看见,脸色一变:“**。”
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表白。
谢峙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他早就看这人渣不顺眼了,他跑出来就是怕自己动手给这不值得的人傻来上两拳,但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箭步返折回去审问室。
他动作太快,元娥反应过来时,已经冲了进去,一拳将江愁眠打倒,警局里瞬间一片混乱,几名警察紧跟着冲进去,将谢峙按倒拉开。
“行了行了,你发什么疯呢!”
被扶起来的江愁眠仍然在笑,他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监控镜头。
他有些不正常,甚至疯狂的模样,让元娥呼吸急促,心里隐隐有种感觉。
“系统先生,我有答案了。”
…………
元娥也以为凶手就是江愁眠。
但只到二十分钟前。
半个小时前的江愁眠开车在一家蛋糕店停下,买了份小蛋糕。
蛋糕的尺寸很小,植物奶油上,撒着可可脂和两颗葡萄。
元娥认出来那是自己曾经送给江愁眠的款式。
仅够一人吃的份,江愁眠一口一口吃光,才放下塑料衩。
他弯了弯嘴角:“很好吃。”
不算高档的糕点,制作的材料都是廉价的,和他平常吃起来的只能算难吃,腻味。
可江愁眠一点一点全部吃光,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丢进垃圾桶里的蛋糕装进肚子。
元娥坐在后座,看着他企图弥补什么地吃光蛋糕,没一言不发。
男人吃完后把垃圾打包,然后径直开车来到警局。
他先前见过谢峙一面,对谢峙是警察的身份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坐在椅子上,平静地把他做的全部说出来。
平静到出不对劲。
元娥以为凶手就是江愁眠,可是动机呢?难道真的就如江愁眠所说的,想杀人,所以就动手了?
元娥从来不觉得江愁眠是个任性的人。
从认识这个人以来,他都觉得江愁眠身上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理智,他好像总是站在人群之外,身上散发出一股散漫无聊的漠然。
完美的面具将他变得合群,看上去像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做出激怒谢峙的行为,实在太违和了些,反倒像是把杀死万有福的罪名往自己头上钉死。
元娥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想正确,他闭了闭眼,向2928申请道:
“但是,我需要一点时间去确认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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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真相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