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狼牙的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每执行完一次任务,我们就会为自己赢得一次为期三天的假期。
傍晚宋凯飞站在我家楼下左顾右盼,我从五楼走到二楼的时候,撬开了常年锈死的二楼窗户,翻了出去,所以我站在他身后的时候,他仍瞅着大门浑然不知。
我尽量让自己脚上生出肉垫一般的悄无声息的接近他,我伸出两根手指抵在他腰上:“不许动。”
见过一见面就开始比格斗的伴侣吗?
接下来格斗的架势货真价实的社区保安不敢上来拉架,远远地就调头走掉了,“两个人是多大仇啊……”他不放心的回头的瞅瞅,然后加快了脚步。
宋凯飞慢慢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但是迅速转过身把我的手掰到身后,一个手刀磕向我的后颈,敲得我着实晕了一瞬,另一只手紧紧地把这我的后脑,他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你死了。”
我一脚狠狠跺在他的脚趾上,膝关节顶向他的胃,他松开了我,我向后一跳撤出一个如岳临渊的练家子的姿势,说:“不服!再来!”
宋凯飞用拇指蹭蹭鼻子,准备扑过来,我做了个拉环的手势,把想象中的□□丢到他脚下。
他还真配合我,把看不见的那颗□□向我踢了回来,于是我当然再给它踢回去。
这次他就只好老实的站在原地耸着肩摊开手:“□□爆炸时间四点五秒,我死了。”
“□□杀伤半径十八米,我跟你同归于尽了。”我笑着走近他。
“那就好。”他笑着跺跺脚,刚才我踩在他鞋上的灰尘阵阵的浮起来一些。
我看着他的打扮,今天他穿了一身军绿色的工装服,我说:“就这么三天假,还穿着这款式。”
他看着我宽筒的牛仔裤,露出一脸很懂行的样子,挑剔的说:“本来就矮,穿的这不显腿短吗?”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我说:“要不……”
“……逛商场去?”他接着说。
我忍不住笑了,真难想象我们两个人逛商场是个什么状态。
我们走在市区,繁美而喧哗,人们都说霓虹绚烂的不夜城是容易让人迷失自己的地方,我们太久没有回来过,看惯了迷彩色的世界,这样的花花世界,让我们两个人乡巴佬一般的城里人看得直瞪眼。
我抬眼看看他,又低头看着我们若有若无触碰在一起的手。
宋凯飞好像感应到了一般,握住了我的手,还故作轻松的说:“别走丢了。”
我看着他眼里映着的颜色,那里面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是个让我想住进去的世界,我握紧了他:“别把我弄丢了。”
我不想对一个天天见面的糙男人流口水,但从他换好这件黑色的西装的时候,已经要让柜台小姐准备向他要陌陌号了。
宋凯飞不是个打扮的专家,白色衬衫的扣子板正的全部系好,他晃晃脖子整理着领子,活动时他脖子的线条让人看了很快乐,对不起,这形容怪怪的,因为我真的是很快乐。
他羞涩——在我看来是十分羞耻的表情,对那小姐浅浅的笑笑:“我没有陌陌。”
她失望,但并不打算放弃,正准备问手机号的时候,宋凯飞没有眼力见的走到我身边,挑了条简单暗纹的黑色领带要我帮他系上。
她说:“现在不太流行系领带了,反而扣子多开几个比较好看,休闲一些。”
宋凯飞的眼睛只盯着我,没搭那个姑娘的腔,我只好低头给他打领带,打好了以后他转身看着镜子,从镜子里对着我笑,我从背后帮他调整着衣领。
他侧过头想看我,我把他的头扳正。
从柜台小姐的眼神中我看出,宋凯飞的桃花运到此为止了。
我们继续走在商场里,一个男人撞了我,他古怪且不安的快走了几步。
我回头看看他,可是他已经钻进一处促销场地的人潮之中。
我四处看看,我竟然看见有两三个人耳朵上挂着通话器,并且是很专业的那种,我看着宋凯飞,他也已经在疑惑而警觉的盯着他们看。
一个人感到了远处有人对他的注视,他和我们正瞧了个对眼,他眯了眯眼睛,开始向我们走过来,并且越走越快,他的手伸向了背后腰间。
“快走!”我一顶宋凯飞,倒退着走了两步,然后转过头从容的大步走开。
我们在人潮中东窜西逛,终于进了洗手间,进了一个隔间里。
我有些失措,总觉的事情复杂的一时没办法理解。
他说:“有人搞暗杀?”
我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都忍不住笑出来了:“你说是冲咱们俩来的?就现在咱俩这样,值一发子弹吗?大片看多了?”
我们现在只是穿着便装,再平凡不过的两个男人。
我拿出手机,翻着红细胞队员的号码,问:“给谁打?”
“你当打群架呢?先给110打啊!”他鄙夷的看着我。
于是我开始拨号码报警,之后我还是准备联系陈善明,但是厕所的信号微弱的死活拨不出去。
“该死!”我看着宋凯飞,“我们得帮忙!”
他同意,但是我们孤立无援,单独行动太过冒险,我们都沉默着,但我们都在飞快的思考着。
一人走进来的声音扰乱了我们的思考,他解开□□开始撒尿,我从把手之间的缝里看出去,然后面无表情的示意宋凯飞去看。
他竟然明目张胆的背着上了□□的轻机枪。
宋凯飞瞪大了眼睛,我趁他发作之前捂住了他的嘴,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左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
我撒开了捂着他嘴的手,他用手指数着一二三,我开了门,他冲了出去一拳把那个裤子提到半截的男人打蒙圈了,手肘撞向他的咽喉,他翻着白眼倒在地上挣扎着,手向怀中摸索着,然后很快咽了气。
我走出门去从那人手里夺出他抓着的对讲机,上面“滴滴”的响着,我立刻回身把它投进了马桶里,尽管那毫无用处。
“他摁了紧急警报!他们的人一定在定位!我们有麻烦了!”我对宋凯飞说。
“滴滴”声还在马桶里响着,宋凯飞俯下身开始脱那男人的衣服:“你们身形像,你换上他的衣服!”
我站着没动,问:“你呢?”
“你挟持着我。”他镇静地说。
“你疯了?!”我倒退一步,坚决不同意,“要换你换,我当俘虏。”
“我都说了!你们的身形相似!这样出去才不会露馅!”他压着嗓子焦急的对我吼着。
于是我开始脱衣服,换上他递过来的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他笑着摸了摸我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长命锁。
我说:“从那次回来忘还你了。”
“我本来就没想让你摘下来。”他帮我摘下眼镜,放在他自己的裤兜里,把死人的帽子给我戴上,尽量压低了帽檐。
“别抬头,少说话。”他嘱咐我,然后把自己脖子上的领带扯了下来递给我,双手背在背后。
我把他反绑起来,并且尽可能给他绑的松弛一些,我看着他,从现在起我们不能做任何交流,他不再看我,先我一步出了卫生间,我也跟了出去,用轻机枪指着他。
我和他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我才发现短短的十几分钟,他们竟然无声的让人质都抱着头蹲在了一边,我不想看地上不时出现的触目惊心的鲜血,我看着那个站在人群中的一个瘦高的男人,他长了一张永远假笑的脸,让人看了不寒而栗。他没有带任何武器,但显然所有的歹徒都对他马首是瞻。
他看见了我,向我微笑着招招手,他看着被我用枪指着不卑不亢的走向他的宋凯飞,很感兴趣的样子。
但这人非常疑惑为什么他身上如此干净,我只好往宋凯飞的膝弯里踹了一脚,他弯了一下身子最后还是稳稳地站定。然后他看向我,没有问话,但是他在怀疑着什么,我只好低着头说:“这人和我动过手,身份不简单,我才摁了紧急键。”
“事实证明,挣扎是没用的,”那人先不满的对我的大惊小怪看了一眼,然后变态的摸了摸宋凯飞的西装,凑上去闻了闻宋凯飞的肩膀,笑嘻嘻的说,“新买的?不错,挺帅。你是干什么的?”
“你他妈谁啊!”宋凯飞吼着。
“对啊!好问题!我他妈谁呢?我没有名字,我只是一个要你们所有人的命的人。”他轻描淡写不疾不徐的说,语气像是在说下顿吃什么。
宋凯飞看着眼前这个一举一动都透着疯狂的人,说:“这是中国内陆。”
他环视着一片狼藉的大商场,露出个狰狞的笑脸,拍了拍宋凯飞的脸,好像在嘲笑他的天真:“我知道啊。”
然后那人竟然就直接坐在地板上,盘起腿来,然后仰着脖子看着宋凯飞:“朋友,坐下,我们来谈谈。”
宋凯飞没说话,一直目视前方。
“我说让你坐下。”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急恼,但是透着恶狠。
我只好压着宋凯飞的肩,强迫他坐了下去。
“谈个条件?”他向后一招手,一个下手就拿着一捆炸弹过来,看架势是想把那玩意绑在宋凯飞身上,那个下手在宋凯飞身后站定,等待着。
“我把它绑在你身上,你出去,让外面包围的军警撤退,但是别忘了回来,我亲自给你拆弹,好吗?”他晃晃自己手里的引爆遥控,扔给他的手下,“你要是出了界限,你就‘砰!’灰飞烟灭啦。”
“你要绑就只管绑!但老子不会出去帮孙子你谈条件的!孙子!”
那人眼神淡漠的摇着头,假惺惺的为宋凯飞击节赞叹,他“啧啧”着,然后用下巴示意身后的下手,于是下手开始往宋凯飞身上绑炸弹。
我下意识的往前动了动,那老大立刻站了起来,他轻轻地敲着我的帽檐:“谁让你动了?”
我才发现虽然那帮歹徒完全没有队列,却没有一个人敢擅自移动半步。我紧闭着嘴,我有机会一枪打穿他,可是下场是我和在场的人质全部被乱枪打死,那是一场屠杀。
我只好忍耐着,他已经一拳挥了上来,我感觉我的下巴在瞬间错位。我倒在地上压着帽子,不让它掉下来。
他揪掉了我的帽子,看着我,然后回头看了看宋凯飞,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但看到我的惨样,他的惊慌即刻消逝。
他没让其他歹徒立刻打死我,而是狠狠的揍着我,我倒在地上,嘴巴像快渴死的鱼一样翕动着,他停止了殴打,趴下头来仔细的听着。
我吐着血唾沫泡,说:“你……你大爷……”
我相信他很清晰的听到了,他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拖着我走了几步然后撒开了拽着我衣领的手,我倒向宋凯飞,宋凯飞一侧肩膀接住了我。
宋凯飞自己站了起来,淡然的回头对指向他几把枪口看了看,说:“我答应你。”
那人脸色立刻变得友好起来,向门外做了个“请”的姿势。
有人想跟着宋凯飞,宋凯飞便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于是那人只好退回来不再跟着他。
宋凯飞走的缓慢无比,像在用自己的脚度量从这里到门外的距离,印象里,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走了五分钟之久。
头目觉得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玩不出任何花样,只耐着性子看着他拖着步子慢慢走出门厅。
往下,我不知道宋凯飞做了什么,我头晕眼花的躺在地上等待着部队绝望的撤退。
又过了五分钟之久,爆炸声从门外传了过来,我闭上了眼,因为我需要挤掉眼泪。为什么大脑在这个时候不听使唤的不断回放着我和宋凯飞的一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几小时前他穿上那么帅的西装,让我甚至怀疑自己怎么有机会能够和他在一起。可他现在当已炸裂成碎片,一个死去的人远比他生前更让人依恋,因为活着的人只剩下后悔。
头目诧然地回头看了看他的手下,冲过去扇了他一巴掌,“谁他妈让你按的?”
他的手下惶恐的看看手里的□□,结巴着解释:“我……我……我没……”
头目不想听他解释,原来他对一个失去价值的人如此没有耐心,他夺过了对方的枪,毫不犹豫突突了他,从他的用枪的动作来看,他用枪的时间占据了他的半辈子。
门外又传来一声爆炸,大门玻璃被炸得四散飞射,一块碎片划过了头目的脸,他像是没有知觉般的碰碰他的伤口,闻了闻自己手指上的鲜血。
特种部队和特警冲了进来,我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没走两步,头目拉拴上弹的声音在如此嘈杂的情况下传进了我的耳朵。
但他不是指着我,而是指着门口的宋凯飞,他身上的炸弹已经不在,我站在他们中间,宋凯飞仍旧没有带任何武器。
他只是说了两个字:“控制。”
大厅的局面的确被控制,这立刻让头目恼羞成怒,他的手指轻轻压动了一下扳机,我朝他撞了过去,我们两人倒在地上,他的枪斜侧了一下,走火的子弹射出去一大串。
我们头顶上大厅的吊顶水晶灯被打碎,它犹豫的晃动着,最终决定在重力作用下坠落。宋凯飞冲过去把我从他身上拖开,水晶灯覆在头目的身上,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插满了碎片。
那些碎片反射着刺眼的光,那个死去的亡命徒在如此的光明之中了结,真是讽刺。
一个歹徒拔掉了□□的保险销,他握在手里迟迟不肯扔掉,他冲进了人质之中。
宋凯飞跑过去,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他精疲力尽的拿起地上的枪,用枪托把歹毒砸的当即头破血流,那歹徒用尽最后的力量把□□投了出去。
□□的杀伤破片炸开,一个崩溃的人质刚刚站了起来就又倒了下去。
宋凯飞回头看了看那个倒下的人,又看了看我,此时他的表情异常呆滞,他瘫坐了下去。
我拖着自己向他走了过去,他却闭上了眼睛,他累死了。
我是说他真的死了。
没人给他用从大厅走出大门的五分钟时间解开绳子并用匕首排掉了身上的炸弹的锐勇记功,也没人给他在厅外用手语和部队商议的聪俐记功,只有一次大过,一名人质由于他的过失丧命。
我跟着抬他的担架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临近黎明,一切都晦暗而潮湿,于是很久以后我对那场战斗的记忆,只剩下晦暗和潮湿。
他住院住的比我这满身是伤的还久,他真的累透了。
我去看他,他一直看着天花板,没了喜悲,并且心理小组已经干预了五天。
我在他病床边坐了十分钟,倒的温水变凉,削的苹果变黄,他始终一言不发。
我听说他递交了申请表,申请退出狼牙特战队。
又是这样,他大概也会离他的这支部队越来越远,他仿佛一只一生迁徙的孤雁,永生不得安宁。
那期间我一直没见他,直到最后一天,他的行囊都打理好了,我和他站在离基地大门不远的地方,外面一辆车在等他。
除了我,再没人来送他,他们生气了。龚箭说不是你退出的,是狼牙开了你。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出离愤怒。
我们都知道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宋凯飞自己都知道——你还可以回来,如果你愿意。
“他们说让你走,又没说你再也不能回来。想好了,就回来,你有机会。”我顺着龚箭的意思对宋凯飞说。
“有机会,可没面子。”他望着门外的车,看样子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
我陪他一起望着那辆车,我根本没力气再去要求他说清楚我们以后要怎么办,我胸腔里的酸涩和苦楚叫嚣着:“这一次你变得让我看不清你了。”
“……这真不是我想要的。”他有气无力说。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吧。”
他不去辩解,这更令我难受,我心里又开始恶毒起来:“你准备一辈子就这样夹七缠八搅和不清?看见你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我觉得到了极限。”他根本不发火,他好像一滩死水,不可能有发火的那一天。
“我们是一群没有极限的人。”我只好也平淡下来。
他的脸动了动,他看着我:“我已经和你们不是‘我们’了。”
他弯下腰拎起包,我想跟着送他出门,他连我这最后的想法都拒绝了:“挺丢人的,别送了。”
那我就不送。
我在他准备挣命般的落荒而逃之前拉住了他,摘下脖子上的长命锁,递给他:“保命用的好东西,收好了。”
他看起来不太想接过去,我把它直接挂在他脖子上,放进他的衣服里。
他一定不会觉得凉,上面还有我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