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认错,以为妇人

春季,空气中氤氲着不可见的水汽,因为位于邽山之下、蒙水之畔,空气便更加湿润,以至于虽不可见水汽,但在屋外走一会儿,皮肤上就会变得湿漉漉甚至黏腻。

坠满梨花的梨树树枝从后门门头蜿蜒伸出,轻盈饱满的花朵堆满了门头,风一吹,飘然飞落。小侍女踩着扫帚站在敞开的后门门内,站在白色黄蕊的漫天飞花中,她脚下还有一个跌落的铜盆,铜盆下是深色的被打湿的泥土里。

“后茹姐。”

后蠃撑着油纸伞缓步前行,水汽不沾身,只是这细微的与常人不同的区别外人看不出来。

她精致的绣鞋踩在湿润的泥土上,鞋面上的蝴蝶染上星点灰尘,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会说这种天气穿这双鞋子真的是暴殄天物。

可她是后茹。如今至天镇炙手可热的商贾,甩甩手就是千百两黄金的天下首富。

面容皙白、面颊粉若桃花的来人嗓音细软,态度亲和:“我替太守和镇长来请您。”

后蠃脚步停在梨树靠近顶端的那条粗壮枝干下,她脸上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是个姑娘。”

来人闻言不仅不尴尬,反而笑意越浓,颇为自恋地抚上脸颊:“确实自小就长了一张好面目。”

后蠃低笑,仰头看花,自言自语道:“当年,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男子。那时候,无论男女,都追求健硕,如此才好犁地、耕田、收成、活命。特别是男子,可是要上战场的,比起研究妆容,他们更将心思放在了武艺和四肢上。”

“时来运转,如今国泰民安路,至天镇更是蒸蒸日上,男子之改变未尝不可。”

后蠃仍旧没有回来望他,仿佛沉溺在春天的花雨中,只是嘴唇的张合并没停下:“可改变的男子也太多了,至天镇不沉迷妆容的男子恐难找出两名。”

“还有那你这一身——审美倒是和我一位侍女出奇的一致。都是在自己能负担的极限上所选的吧?”

男子粉面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后蠃得偿所愿,她缓缓转动手中的油纸伞,嘴角露出得逞的放肆笑容。

“后茹姐几日前还照顾了我和兄弟们的生意,我以为后茹姐虽然是从外面来的,但和外面的人不同。”

后蠃闻言,用气息轻哼了一声,但站在门外的男子听不见,就连小侍女也听不见。

风慢慢小了,从枝头飘落的花瓣也逐渐消失,后蠃这才转身,撑着伞拖着脚步走到门边,她居高临下,眼神无情,语气轻飘飘的,比风还轻:“外面的人不长居此地,所想便一定是错的吗。”

是肯定句不是问句。

小倌出身的男子老练、善观词色,不会再多说得罪金主。

他的腰弯得极低,整个人像是被折了一半,他伸出手臂让后蠃搭手,手臂娇弱无力地置于半空,似没有骨头,但又因为太瘦所以很明显地只剩下骨头。

后蠃扫了一眼,并没有将手搭上去。

刚站上马车,还没有撩开马车的车帘,就闻到了一股不自然的馨香。后蠃扇扇鼻前,露出厌恶的表情。

跟在身后的男子没有想到自己一向被称赞清雅好闻的熏香会被客人嫌弃至此,连忙上前将车帘半撩开,车内眼皮上用了红色脂粉的男子也赶紧上前掀开了剩下的半张帘子。他们生怕后蠃因此不去赴约,自己利益受损还会被责罚。

后蠃对他们的小心思了如指掌,她顺其自然地落座,嘴角半丝笑意都没有,但也没有揭穿他们。

沿路长街,喧哗不止,有佛经声,经幡上以金箔书字;有道士算命 ,盆满钵满;有幼儿戏耍 ,脖间长命锁泛着纯正的黄金光芒,脖子被压得无一能完全挺直;有男女以伞为布,唇瓣相贴,站于闹市中、孩童前,难舍难分;有富商撒金,以人为犬,人学犬吠、犬爬,酷似者得黄金、珠宝。

“后茹姐,”一只涂满白色脂粉的手端着茶盏出现在眼前,声线娇软,嗓音细小,“请喝茶。”

后蠃没有立即接过,她细细打量那只茶盏。

盏外以靛蓝色为主,莲花从盏底向杯口徐徐绽放,每片花瓣中都绘有菩提树。盏内是起起落落的浮雕,描述的是敦煌七色鹿的故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这样一只茶盏,造价需多少?”后蠃接过茶盏,轻抿一口,茶香醇厚,回味余长。

浓妆艳裹的男子笑着边摇扇边答道:“只需三十两。这可是近来镇上的风靡款,不少外地来礼佛问道的都带了一马车回去呢。”说完,娇笑几声。

后蠃转动茶盏,星眸低垂——如果她没记错,庄稼人家全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二三十两。

她无奈地摇摇头,将茶水一饮而尽,置于另一名穿着没有那么显眼的男子平摊开的掌上。自她端过了茶,这位戴着石榴花步摇的男人就一直弯着腰低着头、向上并拢平摊手掌,似殷切地等待她的垂怜。

“这茶是金贵的武夷大红袍。”为她递茶的男子言笑晏晏地主动为她解答,哪怕她根本没有提问。

后蠃点点头,没有流露出喜欢还是讨厌,男子只能放下扇子,换了另一种。

徐徐向前的马车渐渐停下。后蠃的眉头随之不动声色地上挑一瞬。

“齐小倌人,”

后蠃闻言再次挑眉。这一回,她低垂的眉眼中有了哂笑之意。

齐小倌人。齐小官人。齐官人。

不敢得罪真正的官人,又偏要取巧迎合,就在官人前加了个小字。

为她泡茶的男人扭着腰坐到另一边,细长白皙的玉手娇俏地掀开了车帘,圆扇半遮脸:“让你备的三鲜饺,备好了?”

话语袅袅,似嗓中有人跳一场绵长情意的、旷日持久的舞。

后蠃伸长脖子,原来,马车停在一个馄饨摊旁。

胖乎乎的店家束发,脸上白乎乎一片,两侧眼尾各有一撇粉色胭脂,他热络地和齐小倌攀谈:“小倌人,你这脂粉看起来极细腻服帖,可是郎春阁的新品?”

齐小倌满意地伸出两指,贴在右脸上,娇羞道:“是我自做的,极其防水,若是你有需要,可明日到我府上,我免费赠与你。”

店家瞬间笑得花枝乱颤,将精巧漂亮的饭盒往上递上:“齐小倌人果然大气,不仅给我们介绍大生意,还如此慷慨。”

齐小倌含笑低眼,一片被夸赞后的娇羞。

后蠃冷眼清扫,开口,身为女子倒是比在场所有男子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还不走?”

齐小倌立刻朝她点头弯腰,致歉,娇声喊道:“车夫。走。”

宽敞、香气扑鼻的马车最终在官府门前停下。

古朴高大的官府衙门,门前设登闻鼓,鼓面光滑干净,鼓旁的登闻鼓棒槌却缠绕了几圈蛛线。跨过门槛,前面左右都有道路,抬眼望去就是大堂,大堂两侧各有陪楼,高两层,少装饰,多普通的窗门栏杆,肃穆简单。

齐小倌人引着她往右侧走,走过两条廊道,眼前豁然开朗,树木郁郁葱葱,又有梨花簌簌飘落,如在下一场梨花雨。

“后茹姑娘。”

整齐划一的声音。

后蠃如刚醒的神明,睫毛一点点上扬,最后定格在朝向太阳的位置上。

眼前有飞檐水榭,所用木材仍能看出崭新,恍惚置身在中原或南方水乡。水榭亭中,比小馆们明显壮硕很多的男人们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皆涂妆粉,胭脂、眼黛各有不同。

他们身后的桌上放着棋盘,兵已过楚河汉界,象戏正在进行中。

面对恭敬的众人,后蠃并未选择回礼,径直走向棋盘,甩袖坐下,惹得在场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后蠃执起将棋,余光落在对面站在柱子边的侍女身上,侍女的脸擦得极白,但和脖子没有色差,可见虽用妆品,但也只是轻擦妆粉,眉间有梨花花钿,眼尾一点飞红,束起的发髻上仅有一根红飘带,风扬起,细长的红飘带便轻松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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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蠃鱼入世
连载中往北十里 /